刺骨的寒意几乎是一瞬间便封闭了神识,江渚分不清自己是在随波逐流还是一直向着无底的深渊下坠,唯一在他眼前徘徊的只留一个模糊的身影,还是他阖上眼睛之前试图抓住的最后一帧关于那人的剪影。
不知过了多久,他恍惚觉得有什么流动的东西缓缓划过他脸旁,这东西带着的温度虽然转瞬即逝,但足以惹得他无意识地偏了偏头,妄想能接近这突如其来的暖源。
可麻痹的神经很快又将他拖拽回僵滞的状态,正当他打算失望地收敛起贪心时,这份暖意却越来越浓,甚至有种遍体灼烧的炙痛,就好像有人不管不顾地在他脚下生了一堆篝火,如今这火已经燃至他四肢百骸,似要将他整个烧成灰烬才肯罢休。
随后,因炽燃的烈火而致满身皮肉皲裂的痛感终于唤醒了他,他艰难地缓了口气,然而一呼一吸间却让这份痛入肺腑的感触更加清晰。
“凌景途……”
为了不让虚弱的清明溃散在似无止境的痛楚中,他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这三个字,同时勉强撑开濡湿的双眼,呆滞地盯着脚下晕染出的满目殷红。
直到睫羽上滴落的红色随风刃在他鼻尖割开一道血痕,他才倏地回过神,并惶惶意识到自己刚才渴求的暖源是什么。
然而还不等他惊恐地打量过周遭熟悉的场景,随之而来的枯骨白色很快如牢笼般困住他,那些紧随其后显露的冰刀也已经蓄势待发地瞄向他,仿佛眨眼过后就能将他刺得血肉模糊。
即使是不老不死也受不住这种凌迟般生不如死的折磨,江渚见到这番骇人的禁锢,身子早已不知所措地颤抖起来,他下意识地动了动被什么钳制的手腕,但紧接着便无奈地放松了手臂,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听天由命相。
同那天可怖的梦境一样,他自知依然被冰铸的锁链牵制着手脚,索性也不做无谓的挣扎,况且他现在连睁眼说梦话的力气都没有,无论眼前的一切是现实还是幻象都不是他能够撼动的。
可就在他以为这铺天盖地的雪刃会毫不留情地把他雕琢成一具骷髅时,其右手手腕上的柳环忽地氤氲开一抹浅淡的绿意,并渐渐勾勒出一个朱砂色的“途”字,而且与他手腕上凝着血污的割痕相比,这个字的颜色甚至更醒目几分,但触及他皮肤时,却没有丝毫烫灼的不适,反而有种小心翼翼的暖意。
江渚没想到在如此冰天雪地下,这不起眼的手环竟一边抵抗着凛冽的酷寒,一边为他消融箍住他的砭骨的冰链。
虽然凭这微末的温度很难与粗粝的冰链对抗,但对于一个穷途末路的人来说,这已经算是神赐的希望,所以江渚看了眼手腕上的柳环,并没有悲声载道地怨叹什么,只默默无言地扬了扬唇角,然后也不管自己身周这些凌厉的冰刃,便理所心安地闭上了饧涩的眼睛……
竹楼二层房间内,凌景途生怕外面流窜的夜风会冻着床上不醒人事的活人,颇贴心地先关好了窗户,然后坐在床边,忧忡地探了探江渚发烫的面额,接着拿出药匣,并摆出各种瓶瓶罐罐,准备给仅是左手掌心受伤的江渚大动疗愈恶鬼尸毒的珍贵灵药。
但江渚这伤并不是噬魂鬼伤的,而是他跳河之前为了拉上四个垫背的恶鬼,才用拾来的长箭划破掌心,引得四个贪婪的噬魂鬼随他一跃奔赴忘川河。
所以前两天彭老看到江渚手上的伤口,本着安抚凌景途又能节省药草的持家打算,叮嘱凌景途只给江渚涂上愈合伤口的药膏,再配几碗祛寒的药汤,养几天即可。
可是身下铺着几层被褥的江渚或许是被凌景途宠惯矫情了,好歹是吞咽了百年尘世苦涩的活人,如今尝过凌景途给的沁甜滋味后,竟受不了半分苦,一碗药汤被灌下肚,不到半盏茶工夫就一滴都不宠幸地吐出来,等吐完后还会难受地说几句哼哼唧唧的呓语,使得旁边照顾他的凌景途就算心里着急,也不舍得再给他灌一碗苦药。
于是凌景途一看江渚躺了两天不仅烧热没退下去,整个人看起来也更加昏沉,他便顾不得彭老看着他取走药匣时的心疼神色,想着有什么灵丹妙药都挨个儿给江渚试试,万一哪一味药当真有立竿见影的功效,直接把江渚噎醒了呢。
然而此时的江渚像是被噩梦魇住了,眉尖拧起的沟壑起起伏伏地昭示着不安,本来伤口还未结痂的手也因为手指蜷曲用力导致有血浸染了纱布。
凌景途见状,急忙去抚摸他绷紧的手腕,并耐着性子轻轻捋动他僵滞的五指,同时抽不出手似的低下头,半安抚半渴求地在他蹙起的眉心上亲了下。
可就是因为凌景途这一温润的触碰,一直在冰窟窿里转悠的江渚终于舍得捞回自己的神思,睁开了沾着迷濛雨气的双眼。
凌景途似是没料到亲力亲为竟比灵药对江渚管用,他稍稍抬起头,微微颤动的瞳孔里既抖落了七分心喜,又摇晃着三分欲罢不能的冲动。
而江渚因一江忘川水昏睡了三天,如今见自己还能看到活生生的凌景途,他被梦魇涤荡的心神终于能够安稳一会儿,只不过他烧热没退,脑袋晕胀不说,喉咙也隐隐作痛,一时根本吐不出字,于是他睁着眼睛与凑到他面前的凌景途对视了片刻,便困意未消地闭上了眼睛。
作为一个虚弱的病人,睡眠质量突然提高应是说得过去的,然而凌景途一看他又闭上眼,立马心急地凑近他,直到温软的唇瓣在他眉心眼底鼻尖嘴唇游逛了一圈,随即见他猛地瞪大眼才肯罢休。
江渚:“……”大侠饶命吧,小的乏得很,目前只想睡觉,真的无欲无求!
“小渚……” 凌景途很没有眼力见地将江渚稀罕了一番,还听取鼠哥的建议,将之前听起来格外见外的称兄道弟,换成了如此亲昵的称呼,而且他随江渚日头长了,再也不会把“渚”字与旁字混淆,只是冷不防地喊出来,在江渚听得倒是与“小猪”没什么区别。
“你……咳!”
江渚依着凌景途手臂,勉强坐起身。但刚开口就被吸入的凉风惹得不住地干咳,好一阵儿他才缓过气,然后抬手止住摩挲在他胸口的为他顺气的手,盯着身旁半扶半抱架势的凌景途问:“鬼门关怎么样了?”
凌景途为他端了杯温水,等他喝了个底朝天,然后拭过他嘴角的水渍才安抚说:“北域结界尚在,南域结界虽被毁,但有忘川阻隔,噬魂鬼不会闯入阴间,况且有忘川相助,彭老铸造的符鹤咒印没有全部被破,也能将无间鬼蜮的噬魂鬼困住一段日子,之后阳气渐生,生气渐盛,只要毁了魂石碎物,便能安稳度过年关。”
“嗯。”江渚宽心地点点头,随即又问,“你的伤……还疼吗?”
凌景途一愣,接着下意识地飘忽着眼神,扯了扯自己衣领,生怕被一目了然的江渚看到自己脖子上还没有及时消褪的烫疤。
但江渚即使不看他也对他的一举一动了然于心,况且他既然担忧凌景途的伤势,便不希望得到对方敷衍搪塞的回应,甚至是避而不谈,徒惹他一人暗搓搓的心疼。
可显然凌景途仍是学不会怎么小题大做地向他撒娇,凌景途只会将所有自认为会惹他忧心的东西藏起来,然后直白地应一句:“不疼。”
听到这句不需任何人怜惜的皮糙肉厚的答复,胸口本来还憋着一口气的江渚无奈地低叹一声,接着掺着怨气似的轻轻一笑,慢条斯理地对凌景途说:“既然你的伤要不了命,我呢,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那咱俩也没有必要展望什么未来了,而且这大晚上的都挺困的,抓紧翻完旧账就各自安息吧,其他的话留着之后再说。”
“翻……翻旧账?”
凌景途吃惊地念叨着这三个字,仿佛他上下嘴皮一碰就能将江渚口中的旧账翻完似的。
“门主好潇洒,不念旧情地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连我那还算宽敞的阳间小窝都只是门主落脚的客栈而已,根本留不下你一句道别的话是不是?”
见凌景途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江渚一噎,急忙收敛起色厉内荏的目光,稍稍放轻语调地嗔怪凌景途:“可是这客栈老板好歹有钱赚,可我呢,我不仅捞不到钱,还捞不到人,甚至还被一个什么都不留还敢跑的人困在自个儿家里,怎么?怕我讨债吗?”
“不是……我没有怕你讨债……”
我巴不得你来讨债……
凌景途在一群噬魂鬼面前都没有畏缩过,但每次被江渚用质问的腔调问及一些事,他便一时找不到可以撮合的辞藻,唯恐自己一句话冒出来反而使得江渚更气火攻心,一巴掌想抡死他。
其实他倒巴不得被江渚狂揍一顿,毕竟这件事确实是他做的不对,他本意虽是想让江渚安安稳稳地度过冬至,但不告而别,用符咒困住江渚都是他一厢情愿的作为,他没有问过江渚愿不愿意,只一股脑儿地想让江渚活着。
可他既然已经情不自已地招惹了江渚,那要是往后余生没有他陪着,江渚会活成什么样子,会不会如他之前一般,一边受不住千千万万个寂冷日夜的煎熬,拼命想被岁月的洪流拖拽入自己应得的结局,一边又为了等着一人,不想挣脱地将自己禁锢在原地的牢笼中。
“对不起……”
听到凌景途支吾半天突然说出的三个字,原等着一个拥抱便能让自己顺坡下来的江渚硬是又将自己抬上了一层台阶。
“我不需要门主说什么道歉的话,我要……”
我要什么?江渚脑海中飞快地闪现出一桌满汉全席,可转念一想,他一个根本不愁讨不到媳妇的“四正”半鬼青年,岂是一顿饭就能说服自己将旧账翻篇,那也得看凌景途能给他做什么饭,如果又是清汤寡水,好歹也需用行动补偿给他一点荤腥,哪怕是一句让他心痒难耐的情话也是好的。
然而凌景途除了会刨根问底地问电视里的女鬼跑哪儿去了,根本不会说什么撩拨的甜言蜜语,若是他不要脸地再要甜头,毋庸置疑又会得到一坛子满满当当的姜糖水而已。
这样一想,心里仍然有几分憋屈的江渚缩回被子里,须臾撂下一句:“我要和你暂时分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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