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分居”算是江渚斟酌之后说出的既上承旧账又迂回来日的最妥帖的四个字,任谁一听都知道这只不过是气头上的耍小脾气的话,根本不掺杂任何无法扭转的绝情,哪怕凌景途现在犯傻地与他当面分个橘子,这一瓣一瓣坦露的心意也足以消除他们之间压根儿不存在的隔阂。
可凌景途听到他这句话却没有给出任何作答,只是有些彷徨地杵在床边,然后不声不响地摸索过他的伤手,小心翼翼地拆除包扎在他掌心的染血的纱布。
觉察到身旁人极尽温柔的动作,大被蒙过头的江渚还以为凌景途终于情窦开窍,想要拉着他手说几句掏心窝子的哄言,也算是回应他不顾生死追到鬼门关的痴情。
然而他等了好一会儿,直到发觉为他换好药的凌景途依然是无动于衷地守在床边,他才意识到自作多情的终究只有他一个而已。
毕竟他与凌景途相识不过几个月,就算凌景途对他情意不假,可他又怎么能比得上那个让凌景途惦记几千年的人,更何况凌景途如今随意往外一看,恐怕满眼都是与那人有关的风花雪月,无论他死心塌地的做了多么深情的事,这满院的苦楝花也没有一棵是为他开的。
也许是头脑发热的缘故,这些泛着苦楝味的思绪在江渚脑袋里越煮越浓,而且越咂摸这些难受的滋味,他越想知道自己在凌景途心里算什么,是算难舍难分的生死之交,还是算一个随时都可以一别两宽的短暂“替身”?
替身……这俩字倏地出现便振聋发聩般响彻在江渚耳边,将他脑袋里的一锅酸溜溜的老汤搅得翻江倒海,以至于他捂了捂发晕的脑门,仍是打消不了被一些荒唐念头惹得沉沉的心绪。
房间里的火烛不知道寂寥地燃烧了多久,凌景途看着江渚呼吸渐渐平稳,才敢抬手抚平他皱起的眉头。
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消减房里突然显露的凉意,只兀自苦着脸守在一旁,时不时地望一眼映在窗框上的散乱的树影,然后和着杂乱的心事,怅然若失地盯着江渚手侧的咬痕。
而那个人,那句话也已经随着那一棵棵苦楝树,在他心底扎根了五千多年,每每刨动一下,都是牵动心间血肉的撕扯。
这辈子,我甘愿为你执着一世,只盼有来生,你能……一眼认出我……
“我认出你了,”凌景途对床上睡熟的人低声说,“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你之前常说,轮回转世后形骸是会变的,两个人如果没有天大的缘分,是不会再认出彼此的,可我认出你了,就算再过几千年,我也一定会认出你,就像,那时候一样……”
江渚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午时,他睁开眼在房间里扫了一圈,除了发现木桌上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蛋羹,碗旁多了一只碍眼的孽畜,倒是并没有找到能搁浅他目光的佳人好物。
“醒了?”鼠哥用废话打了声招呼,接着瞅着那一碗软硬适中的蛋羹,咂咂嘴说,“你别说,我门主途弟对你可是真好,你那日跳了河,我都无法依着魂气找到你,而他就凭着你手腕上那点红光,竟然真能找回你,真不知道他是有多稀罕你,而且就因为我说过你喜欢吃蛋蛋,他便把鸡蛋的一百种做法练得炉火纯青,生怕不合你胃口,当然了,我知道你还是不喜欢吃蛋滴,所以嘛,这碗……”
“凌景途呢?”江渚看了看柳环上的朱砂“途”字,若有所思地问。
听到这声不带情感的问候,鼠哥探到碗沿的俩爪一顿,接着鼠脸一耷拉,收了垂涎三尺的模样,一本正经地训斥江渚:“你还好意思找人家,我问你,你是不是醒来后就没给我准女婿好脸色看,要不然他也不会放下碗就走……”
呃……连勺都没给咱爷俩留一个……
对江渚的做法深感不满的鼠哥正寻思着怎样解决面前的一碗蛋羹,这时房门突然被轻悄悄地推开,门外的阿宵探了探头,接着往木桌方向一瞅,像忌惮什么似的,又急忙把脑袋缩了回去。
江渚撑起身,瞪了眼吓唬孩子的耗子,然后干咳一声,笑着说:“阿宵,别害怕,过来吧。”
门外的小身影犹豫了一会儿,随后抬高腿迈进门内,忙不迭地跑向江渚,唯恐被那个总想让他喊一声爷爷的耗子欺负了。
江渚慌忙接住差点撞在床沿上的小身板,然后把他抱到床上,单手护揽着他,故意抬高声音明知故问:“阿宵,是不是门主让你进来的?门主呢?在门外吗?”
门外的凌景途听到这句问语,不由得攥紧了发汗的手,一边担心会被阿宵供出来,一边又迫切地希望能被江渚唤进门。
“门堵让阿宵给爹爹送这个。”阿宵说着,举起手中的大勺子,差点怼江渚脸上。
“我的乖乖呀!”鼠哥俩眼一亮,“你咋知道爷爷就缺个勺子呢!”
江渚:“……”您老是缺勺子吗?您老是缺德吧!
鼠哥没有瞥见江渚嫌弃的目光,继续如饥似渴地讨要阿宵护在怀里的勺子:“乖乖呀,你把勺子给爷爷,爷爷让你爹爹赶明儿给你买个十二生肖,不光有你鼠大爷,啥大爷都有啊。”
阿宵护紧勺子和鼠玩偶,往江渚怀里缩了缩,小声嘟囔着:“阿宵喜欢猫……”
鼠哥一听,挑起一端眉头颇认真地问江渚:“十二生肖中有他猫大爷吗?”
江渚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嘴角:“有你三舅姥爷。”
鼠哥:“……”
下午的时候,脚下不再轻飘飘的江渚本想着在竹楼廊架下溜达一圈,说不定还能与某人不期而遇,然后顺理成章地让这人把他送回房间。
然而等他吹饱了晚风,被路过的彭老大爷撵回房里后,他才听说凌景途这两日除了照顾他,还得去帮忙修葺部分受灾的房屋,于是他禁不住有些心疼这个事事操劳的鬼门关门主,同时怨气自己不仅没有久别重逢对其嘘寒问暖,反而往对方心里添堵,当真是作孽啊。
这样想想,念在一日夫妻还百日恩的份上,江渚打算收回什么“暂时分居”的无理要求,反正这竹院有彭老坐镇,他与凌景途想同居都没机会,谈不谈分居都一样无法睡一起,但不谈分居还能为彼此留下一份旖旎的遐想,说不定哪日真的得偿所愿了呢。
可是直到夜深人静,他也没有等来凌景途,倒是次日清晨得到了一束新开的楝树花。
花枝被放在了支起的窗框下,但是当江渚探出头扫了一圈长廊还有楼梯下时,却没有看到任何暴露的人影,就仿佛这花是树上那鸟撷来的,与躲在一旁的那人没有一点关系。
凌景途又是一日没有来看他,连伤手换药都交给了让江渚肃然起敬的彭老,使得江渚跟个见到持针医生的孩童一样,坐立难安地祈祷着彭老能手下留情。
意识到凌景途有心躲着他,晚上的时候,江渚故意早早熄了灯,然后守在窗边,等着某个每晚都会来悄悄看他的人自投罗网。
果然,等院子里仅剩两盏照明的灯笼后,一直守在楝树林的凌景途蹑手蹑脚地爬上了二楼,然后沿着廊道,渐渐走近江渚房间的窗口。
支起的窗口不大,但足以看清房里的情况。只是今晚的月色添了一抹羞赧的红晕,凌景途看了看鼓鼓囊囊的床榻,愣是看不清床上睡熟的人的面目。
他不死心地看了一会儿,旋即难免失落地低了低头,打量过手里花开正艳的楝树枝,并将花枝放在了窗框下,想着明天一早再给江渚换枝花苞多一些的。
然而就在他失神放花枝的刹那,房内探出的手蓦地握紧了他手腕,与此同时,窗口被开到最大,传出的声音中裹挟着一丝调侃:“要守夜就光明正大的守,怎么送个花还偷偷摸摸的。”
凌景途看着站在窗前与他四目相对的江渚,只讷讷地攒动过喉头,许久才应声:“怕,怕你不喜欢……”
不喜欢看到我……
“不喜欢什么?”江渚故作一副深思熟虑相,“不喜欢这花吗?你这样送,我当然不喜欢,但是你如果换个送法,我说不定就喜欢了呢。”
凌景途不明所以:“换个送法?”
换个什么送法?
江渚一看凌景途绞尽脑汁的认真模样,忍不住垂眸浅笑一声,接着不待凌景途想明白他这句暗藏心思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忽然不打招呼地倾出身子,顺势在凌景途唇角亲了下。
“学会了吗?”
他自带的那两背包东西早就淹没在了忘川河中,这几天他只能穿着凌景途的衣服在竹楼里晃悠,可他毕竟不是打小习武挥刀的人,凌景途的衣服他自然是撑不起的,况且现在他只穿着里衣和衬裤,所以他往窗外一探身子,那松垮的里衣便遮不住一片坦露的胸膛,像是把一颗真心直截了当地放在凌景途面前。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突袭的暧昧动作吓到了凌景途,江渚飘忽着眼神等了片刻,随即见凌景途看起来并没有乘胜追击的想入非非念头,他掩盖着飞染红霞的耳根,低头嗫嚅:“这都学不会吗?”
话音一顿,本打算再厚着脸皮主动出击一次的江渚刚抬起头,却不想,眼前凑近的人一下子将他揽着陷入了软被里。
紧接着,随着窗框“啪”的一声落响,江渚忽地抓住了触到他衣摆下的手。而凌景途觉察到他不安的动作,下意识地收敛起至情的欲念,只忧心不语地觑着他的神色,生怕从江渚的眸眼中再窥到那次的惶惊之色。
不过江渚这次倒是没有不合时宜地冒出开灯点烛的提议,他一看凌景途止了动作,抬手覆上凌景途僵直的脊背,小声在他耳边说:“听游茏他们说,你这两天忙里忙外的,肯定累坏了吧,其实我们也不用急于一时,要不等过几天?”
凌景途听罢没有吱声,只是又将江渚揽紧些,像是担心怀里的人变卦跑了似的。
江渚在其耳边舒了一口气:“不过你要是实在难受得不行,那就……”
然而不等他絮叨完,平时对他小心翼翼的凌景途这次倒好像忘了他手上还有伤,硬生生让他知道自己心疼某人受累的多虑有多么多余,单看凌景途这蔓延肆虐的情愫,江渚觉得他真应该再晾这人几天,省得他那几日总以为在这段感情里一直是自个儿一厢情愿,如今一看,当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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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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