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舍离

无间鬼蜮霸道的死气时不时地会波及整个鬼门关,所以关内能耐得住死气的草木生灵并不多。而游茏向来害怕耗子,便是因为没见过耗子过街的大场面,以至于冷不防地遇到一只就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祸害。

不过鼠哥这个真正的祸害在他眼里却是个例外。

或许是鼠哥披着耗子的皮囊但说着胡话的缘故,游茏不仅不排斥,反而以遇到就是缘分的心态,心甘情愿地被这么个不如鞋垫大的东西呼来喝去,每次一见到这位自诩能耐撑天的鼠大师便俩眼放光,感觉房间里的烛光都不如窗台上这只披着月光而来的白耗子。

“冬至不是过去了吗?需要准备这么多备用符鹤?干嘛?留着过年?”

鼠哥胳膊肘里各抱了个煮蛋,挤得下巴都折叠了三层,说话时含含糊糊,口水含不住地往叠好的一堆符鹤上喷,硬生生把原本支棱起来的符鹤逼得耷拉了鹤头。

游茏见状,下意识地拽起袖子在鼠哥嘴上一抹,然后拿起自己刚画好的咒符解释说:“不一样的,这个和冬至用的符咒不一样,但是彭老说有急用,让我抓紧做着……可我太笨,一晚上也做不了几个。”

鼠哥一听,顾不得嫌弃游茏赧然的模样,勉强扯了扯脖子问:“不是防患未然用的,那是干嘛用的?”

游茏想了想:“彭老没说,我只知道这些符鹤……嗯……能飞……”

听到游茏憋了半天冒出的俩字,鼠哥看在怀里俩煮蛋的份上,只单挑着眉头愣了愣神,并没有破口大骂,他暗自揣摩了一会儿,随即把一个煮蛋往游茏脑门上一磕便匆匆蹿回了江渚房间。

许是彭老离开时屋内灌进来不少夜风,使得江渚在门口杵了许久才挪动僵硬的步子,然而当他转过身看到窗台上倒下的相框时,屋内的凉意又趁他失神的刹那忽地钻入他胸口,在他空荡荡的心底冻了三尺厚的寒冰。

“江渚江渚!大事不妙啊!”鼠哥费劲地爬上窗沿,压着音调都挡不住危言耸听的急躁,“彭老有可能要送你走呀!所以你赶紧的,快帮我把这蛋蛋趁热剥了,别错过了吉时!”

就着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耗子音,江渚恍恍惚惚地应了一声:“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赶紧剥吧!”

鼠哥说着,颇感欣慰地拍了拍自己怀里已有裂痕的煮蛋,但紧接着,他便反应过来江渚话里的意思,诧异地喊了句:“你,你知道?!那,那我途弟知道吗?”

听鼠哥问及凌景途,江渚迟钝了片刻,硬将“收拾东西”四个字在舌尖上打了个弯,又为难自己咽了下去,他不知所措地攥紧拳头,沉默少顷后,随手抠走鼠哥抱着的一个煮蛋,两下剥开后塞在了自己嘴里。

不过他并不是饥不择食,他只是妄想用这颗沉甸甸的煮蛋砸裂自己冰冻三尺的心口罢了。

怀里一空,鼠哥对着一袖清风眨了眨眼,等回过魂就只剩痛斥道:“啊!我的蛋蛋啊!你怎么就这样撒手人寰了呢!呜呜……你想吃吩咐一声就会有,干嘛抢老子的!咦嘤嘤嘤……嗳?你哭什么呀?噎,噎着了?”

安排好族人的凌景途像是听见什么似的,不由地望了望竹楼的方向。

忘川河水刚褪去不久,之前领着江渚走过的荒凉小路泥泞不堪,众人走过之后鞋上沾了不少混着草叶的泥土,凌景途见到有族人取枯竭的柳枝刮下鞋底的泥垢时,忽地记起来什么,于是他扫顾过四周,然后俯身捡起一截被打断的柳条,有心地插在了路旁……

鬼门关被封印隐匿之前,北域的七座牌坊可聚纳天垣族亡灵的七魄,借精魄之力隔断鬼门关与阳间,除了有轮回之心但迷失在阳间的鬼魂,活人就算走到鬼门关前,看到的也只是层层叠叠的嶙峋山崖,不会也不能闯入关内。

而如今南域结界虽毁,但忘川河可抵挡逃出的恶鬼,可北域结界若是被击溃,这七矗牌楼群根本不可能挡住无间鬼蜮的死气,到时候整个阳间必定生灵涂炭,魂消魄散。

所以即使无间鬼蜮的饿俘暂时被咒墙阻挡,凌景途他们也不敢松懈,毕竟北域结界罅隙未补,万一让那些躲在暗山中的恶鬼闯进来并放出饿俘,赌上的可是阴阳两地所有人鬼的命。

凌景途自然明白北域结界对鬼门关有多重要,于是他亲自带着族人巡遍了大半个北域结界,等他回到小院已经是翌日夜半未旦之时。

此时彭老的房间还在挑灯秉烛,但江渚的房间却已经熄了灯,而且连本该为某人支起的窗框也严严实实地落下,既隔绝了皎好的夜色,又有种画地为牢的感觉,就好像里面的人是故意将自己困在黑暗铸造的牢笼中一样。

凌景途摸不清房内的情况,所以绕过窗下听了听江渚房内的动静,可房内的人应是睡下了,并没有让他听探到任何惊扰心神的声响,于是他又绕到门前,试图推开挡在两人之间的房门。

然而手覆上门框的刹那,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现下衣服浸透了夜里的凉雾,冒然进去不仅可能会吵醒江渚,还会冻着江渚,这样一想,他便犹豫着放下了推门的手,仅愣愣地站在门前。

直到院内的光源仅剩下那两个引路的灯笼时,他仍是悄无声息地杵在原地,不能进去,也不舍得离开。

楝树下,蹲在猫饭盆里的鼠哥看着门外停留的孤影,心有所感地摸了摸他仅留的最后一个蛋蛋,对窝在树上的老猫科普说:“你倒是站得高,看明白了吗?这就叫外面的人想进去不敢进,里面的人想出来不愿出,就他俩这架势,我敢和你以蛋蛋打赌,今天晚上他俩,”鼠哥咂咂嘴,“肯定没戏。”

话音刚落,鼠哥一个白眼还没翻出天,谁料那房门倏地打开一瞬,紧接着伴随着一声看热闹的猫叫,凌景途被人揪着衣领拽进了房间。

“这谁呀!这么不讲武德!一个大老爷们家家的,懂不懂啥叫矜持啊!就算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也不能这么放肆吧!”

眼看着房间里的活人如此不要脸地把凌景途拖了进去,并关上了房门,鼠哥忙不迭地剥开又从游茏那里讨来的命途多舛的煮蛋,一边不怕噎死的往自己肚子里咽,一边对着乌漆麻黑的房间骂骂咧咧。

树上老猫:“喵!”

你把赌注都吞了,你就讲武德?

为了不让凌景途看出破绽,江渚已经尽力把自己的情愫都缝补在了黑夜里,可现下他把人揽腰抵在门板上,愣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是该做些什么,他生怕自己稍稍一动便再也挽留不回流泻的时间,说不定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已是清晨,到时候他便再也赎不回今夜。

遇到凌景途之前,他其实也像现在一样把自己隐在黑夜里,他看不到路的尽头,但却巴不得被时间推攘着走向所谓的终点,不过如今他终于不再抱怨前路漫漫,也心甘情愿地为了一人去奔赴更长远的路途,因为他知道无论这条路有没有尽头,他的终点永远在一人心里,这个人会把疲惫的他放在心上,会为他挡住那一片片如箭的雪刃,继而撬开他冰冻三尺的心口,让他实实在在地触碰一次次难舍难忘的暖意。

而他贪恋的也不是什么一生一世,他只是想一伸手就能知对方冷暖而已。

可过了今晚,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再握住凌景途,如果之后鬼门关又被封印几千年,那他可能至死都不会再见到凌景途。

虽然他经历过也看过太多死别,但这种将生离拖成死别的煎熬却不是他能承受的,单单一想到今晚触手可及的人,明晚便只能封存在记忆里,他就忍不住紧了紧手臂,将凌景途死死拥着。

也许是被怀里人抱得太紧,凌景途缓了缓发闷的胸腔,安抚地拍了拍江渚后背:“小渚,我外袍凉,别冷着你。”

听到这一个“冷”字,早已凉透的江渚昏昏噩噩地直起身,不知所措地乱瞟着,试图躲过凌景途,再找一处可以承载他目光的地方。

只可惜不管他怎么挣扎,那一熟稔的身影犹如烙印在他瞳仁中似的,即使凝泪都无法将其模糊掉。

因江渚低着头又背着窗外散落的夜光,凌景途并没有看清他落寞的神色。他只是无意间被手背袭来的凉意惹得禁不住拧了拧眉头,然后忧忡地盯向江渚刚刚收回的手。

虽然阳间正值季冬,但鬼门关这些年被结界封印,除了北域死气浓烈之时会寒冷彻骨,天垣族居住的地方常年是晚秋的温度,即使有凉意,但并不冻人。然而此刻,江渚双手却像寒冬腊月一样冰,甚至整个人都似透着深冬凛冽的寒气。

“怎么这么冰?”凌景途惊慌地拢起江渚稍稍打颤的双手,说着便要把这双手贴入自己胸口。

触到凌景途胸膛的一霎,江渚唯恐自己再也放不下这片温热,同时又生怕自己掌心的东西会伤到凌景途,于是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可凌景途并不知道他有意躲避什么,只顾着摸了摸他额头,如释重负地低喃一声:“还好没有发烧。”

江渚当然清楚自己并没有烧热,他只是冷,前所未有的冷,如今除了在眼眶里徘徊的焚心热泪,他全身血脉都好像冻结了一般,恍惚间若是有风掠过,便是刺进肺腑的心寒。

“我去点灯……”凌景途察觉到江渚越来越沉促的气息,一时摸不清面前的人是什么状况,急忙摸索着走近桌上的灯台。

然而就在凌景途拨了拨烛芯准备燃起灯烛时,一旁杵着的江渚低头看了看自己一无所有的掌心,接着慌乱着神色,猛地跑到凌景途身后并环抱住了他一直渴求的暖源。

凌景途被他这一下撞得前倾过身子,桌上的烛台也随之倒地,发出惊走墙角耗子的响声。

“小渚你……”凌景途扶着桌沿直起身的瞬间神色倏地一僵,然而等他反应过来仓皇转过身时,他已经被彭老的符咒暂时锁住躯体,根本动弹不得。

这符咒是江渚让彭老在他掌心留下的,虽然能困住凌景途的时间不久,但足够撑到他离开鬼门关。

可如果是以前,这种符咒应是奈何不了凌景途,但冬至大劫后,凌景途即使不说,江渚也知道他渐渐压制不住隐魄刀的死气,或许正如彭老所畏惧的那般,凌景途一旦再接触沾染死气的鬼物,恐怕真的会被锁魂链拖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所以江渚无论多想留下,又或是多想带走眼前的人,他也决不能用凌景途的性命来放任自己。

凌景途看清江渚眼底的一抹红色后,恍然意识到他想做什么,难免露出一副让江渚无法释怀的悲相,而就是这副悲戚的样子将分明有许多话想说的江渚逼得低下了头。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外面飞来的红纸鹤叩响了门窗,江渚吸了吸酸涩的鼻子,抬手攀上凌景途肩头,然后微微踮起脚,在凌景途唇边欲说还休地纠缠了片刻,并在他耳边留下一句:“第一次见到你时觉得你傻乎乎的,现在倒是觉得你……暖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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