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老这句问语仿佛是被阳间的西北风吹进江渚耳朵里的,以至于他听到后呆愣了许久才慢慢把僵滞的神经活络起来,开始思忖一个说得过去的答复。
抛开阴间信息流动的速度,单凭魂司是自己的直属领导这一点,江渚就不该不认得这位阴间的顶头上司。
可事实却是他根本不认得这位魂司,甚至不知道这魂司是人是鬼。
有时江渚自个儿也觉得纳闷,毕竟他已经在魂司手下干了几十年,就算魂司深居简出便能运筹帷幄,那也不应该几十年都不抛头露面,好歹让他看张照片也行。
然而整个阴间除了浮三,竟然没有第二个鬼知道魂司长什么模样,所以如今他即使有心想搪塞几句,也不知道该如何张口,只能闷着头从凌景途碗里捞过来一个正常馅的饺子堵住了嘴。
见江渚不应声,彭老迎着他躲闪的眼神觑了眼他旁边的凌景途。
此刻的凌景途正乐此不疲地把自己碗里的饺子夹给江渚,似是没瞧见彭老那如明镜似的目光,而江渚索性仗着凌景途的宠溺,以投桃报李的热情不住地往嘴里塞饺子,愣是塞得自己吐不出一个字。
沉默片刻后,彭老看出凌景途故意帮衬着江渚蒙混什么,于是岔开刚才的话题,意有所指地提醒说:“如今阳气虽渐渐回升,但南边结界已毁,北域结界也挨不住三两次祸患冲击,既然阴间魂司有办法暂时封印魂石碎片的死气,那寻找魂石碎片的事想必魂司自有分寸,鬼门关当务之急是防患无间鬼蜮的恶鬼击溃北域结界,从今夜开始,安排族人去北域巡查的事就交给门主……”
“我,我可以去,之前一直都是我……”游茏弯腰把鼠哥从猫饭碗里捞出来,直身的刹那听到彭老提及北域巡逻的事,忙不迭地举起手示意彭老,使得刚被他提起来的鼠哥又措不及防地掉进了猫饭盆里。
可不等他说完,彭老忽然沉下脸打断他:“你留在这里,同我再准备一批符鹤,若有一日鬼门关有变,天垣族人总要有能指望的退路,况且……”话音稍顿,彭老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江渚,有意抬高了声音,“况且那群饿俘最受不得魂气刺激,一旦被他们觉察到什么,鬼门关怕是要有余殃了。”
听到这番话,蓦地反应过来的凌景途下意识地觑过江渚的神色,生怕江渚听出彭老话里话外不怎么委婉的逐客之道。
不过凌景途自知现下北域结界的罅隙再也经不起往返穿梭,无论江渚想不想离开鬼门关,短时间内都没办法从北域结界出去,而南域有一片汪洋峭壁阻隔,除非重修一座奈何桥,否则谁也跨不过那道鸿沟。
也许是为了不让凌景途为难,心知肚明的江渚显然像听不懂彭老的担忧,只假装心无旁骛地吃着饺子,有种恨不得把这几十年间缺席的饺子宴一下子补回来的冲动。
只是等之后目送凌景途离开小院的时候,他才释放开眼底的阴翳,并提着骂骂咧咧的鼠哥回了房间,然后伴着不间断的耗子音郁郁寡欢地趴在窗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他与凌景途合照的“见证”,少顷似是想起来什么,反手将相框扣倒在了窗台上。
而鼠哥一看这人脸皮竟厚得可抵唇枪舌剑,不由得恹恹熄了万恶的措辞,随即摸了摸瘪下的肚子,从窗边溜了出去。
不多时,熟悉的扣门声便响了起来。
江渚早就料到彭老会来找他,所以打开门后并没有如上次一样慌乱了手脚,反而先玩笑似的说了句:“彭老是又来赠我好东西吗?”
彭老掠过自己空荡荡的俩手,略显尴尬地背到了身后,接着抿唇不语地随江渚坐在木桌前,心神难安地望了望窗外。
窗台上那张看起来两人关系匪浅的合照已被江渚有意遮掩住,彭老自然没有留意到,所以再开口时便能少一份顾虑。
然而到底是撵人离开的话,再者江渚还算救过整个天垣族,彭老纠结了良久,仍是摆出一副深思熟虑的苦相,不知道该怎么向江渚解释他必须离开的原由。
至于一旁忙着倒水推杯的江渚,其表面上虽不以为意,但那僵成钢丝的脊背早就出卖了他,他藏不住自己的心事,更不想与凌景途分道扬镳,可他知道彭老既然有意支开凌景途后来找他,想是已经找到送他离开却又不损鬼门关结界的办法,只不过在等他点头而已。
双方不知静坐了多久,直到院内的一阵邪风不打招呼地吹进来,彭老才干咳一声,率先打破了僵持的沉默:“你见过束缚门主的锁魂链吗?”
江渚没料到彭老一开口便牵扯凌景途,他眉头轻轻一拢,脸上泛起的疑惑和担忧也倏地清晰可见。
“见过,但没问过。”
彭老看他是个知分寸的人,渐渐缓和了态度:“你也是脱离生死轮回的人,那你听说过死神吗?”
听到阴间鬼故事里才有的俩字,江渚猜不出这俩字与凌景途身上的锁魂链有什么联系,只诧异地摇了摇头。
“传言这死神亦正亦邪,可窥世人生死,但死神无形无体,为了行走于世间,死神会与将死之人做交易,这人若是想活便会与死神约定一个时日,而死神则会为将死之人挡住这次的死劫,可等约定的时日一到,死神就会取走这人的三魂七魄,失去魂魄的人不得千年魂寿,更不入轮回,但得到魂魄的死神却可以维持千年形体。”彭老说着,叹了口气,“不过也有例外。”
江渚愣了愣神,但转瞬间那些堵滞在他与凌景途之间的东西仿佛被彭老的一番话冲得烟消云散,他顿时想明白了一些事:“您是指……与死神做交易但没有被取走魂魄的人?”
彭老不置可否,继续解释说:“两种人,一种是甘愿与死神做交易但未被死神取走魂魄的人,另一种是没有与死神做交易,但死神却甘愿为其挡住死劫的人。前者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长生,后者幸或不幸都必须活着,可这两种人不死不伤,并不属于阴阳两界,同为天道所不容,一旦因作恶或是身负邪物而致死气滔天,就算忘川河奈何不了他们,自会有惩罚他们的地方,总会有可以把他们拖入地狱的东西。”
对于凌景途身上的锁链,彭老即使不明说,江渚也已经知道那些锁链因何而来。凌景途不是作恶的鬼魅,但他手里的那把刀却不知道欠了多大的命债,如果不是凌景途一直用自己的魂气压制着这把刀的死气,或许他早就因这刀而被锁魂链拖入彭老所说的受罚的地狱。
可凌景途属于哪种人,他与死神做过交易吗?还是这世上当真有愿意为一人挡住死劫的死神?
那我呢?江渚暗自心想,我又属于哪种人,是侥幸从死神手里挣脱的人,还是被死神眷顾的人,又或是一个看着身边人接连死去的游荡世间的……死神?
“其实我没打算让门主去寻魂石碎片,因为他沾不得这些有死气的东西,如今他伤口愈合越来越慢,留在这里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如果有可行的办法,你应是不必离开这里,想必门主也不愿你离开,只可惜……”
彭老无奈地止住了话茬,而江渚自然明白如今鬼门关的处境,更心疼被锁链烫灼的凌景途,所以他一个讨噬魂鬼喜欢的万年不遇的纯魂确实不应该再为鬼门关招惹祸端。
“彭老应该有法子送我离开这里吧,如果有法子,那就明天晚上,等我回到阴间,我会提醒魂司魂石碎片的事,不会让它们落入恶鬼的手里,之后,之后……”江渚揉搓着指节,低头嗫嚅,“之后如果没有应急的事,直到鬼门关的结界修复,我都不会再踏入这里一步。”
最后一句话似是掏空了自己拥有的一切,江渚顿时觉得往后的日子犹如镀了一层厚重的雾霭,而他心里也随之空落落的。
彭老看出他眼中的怅惘神色,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几句,于是不知所措地握了握挂在腰间的龟盖,莫名问目光空荡的江渚:“要卜一卦吗?”
“不用了,”江渚忍着喉头的疼涩,事不关己地笑了笑,“很久以前有位老先生曾给我卜过,上卦为震,下卦为乾,他说我这辈子注定非同一般,既能以雷霆之势惊世骇俗,又能不悖天道,可辩是非善恶……”
剩下的解卦废话江渚并没有提及,其实这“老先生”还说,此大壮卦宜心平气和,切记冲动,所以对于这位“老先生”当时用他第一笔工资买了二十箱鸡蛋这件事,他那时没用鞋底拍死这位“老先生”想必也是看在这不易动怒的卦象份上。
而此时,江渚提到的这位“老先生”正鼠头鼠脑地攀在窗框上,贼兮兮地问正在房间里奋笔疾书的人:“老家伙不在吗?”
游茏好不容易画出一副像样的咒纹,冷不丁听到窗外吱了一声,他握笔的手不自觉一颤便又可惜了一张咒符。
“鼠大师,你怎么跑这来了?”
瞧着游茏喜出望外的笑面,鼠哥嫌弃地咂咂嘴,指了指自己肚子:“别废话,有吃的吗?老子晚上还没吃饭呢。”
游茏听到这大爷范的讨饭,急忙从口袋里掏出被粗布裹好的温热的东西,递给了鼠哥。
“啥呀?”鼠哥不耐烦地凑近闻了闻,接着瞳孔一震,难以置信地大喊一声,“蛋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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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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