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上很多毛屑，混地下一层湿气，结出起起伏伏的絮状网，照任何东西都糊，张仙影单手盘卷毛衣下摆，看不清腹部形状，只感受皮肤肿胀，直到他低头，一条蜈蚣大疤盘旋腰胯，丑，刺眼，深棕，跟车祸那天被雨淋湿的大地一个色调，他来韩国四年也只有那一天的魂魄差点灰飞烟灭。

是一辆grandeur，毫无征兆向娱乐公司大门撞来，六十迈以上速度，门玻璃稀碎，门钢柱弯曲，刚走出公司大门的张仙影飞上天去，立刻，他周围响起尖叫声，跑步声，车门开关声，发动机轰鸣声，警笛声，鸟声，一个倒霉孩子的心声。

‘好疼，受伤会毁容吗？我的脸不需要动刀子就可以媲美天神，这话不太礼貌让神生气了吧。”

是韩国娱乐公司某m前辈制作人李惠廷见到张仙影第一面时不停讲的话，孩子你太有气质太像神明，请与我们公司签约成为练习生吧，我向你保证不用很久你将成为大明星，你会被很多人追捧和崇拜！感恩。

躺地面的张仙影脑子里不断循环以上这段话，然后身体逐渐有了知觉，指尖感受到油柏地被雨水浸透的冰凉，鼻孔里被灌满这个国家的香水味，他的隐形眼镜飞了，他的底妆和额头血液融为一体，他的发型像鸡尾，他刚吃的各种维生素丸子和咖啡还没来得及到胃就从喉管喷涌而出。

狼狈时刻依旧会美貌如神吗？他此刻好想再问一问前辈，或者穿越时空去到跟前辈初见的场景，做出与那时候不同的选择，回中国，不签约，避免灾祸，但这是不可能的，无论重生多少次，在那个冬日暖阳的下午，坐在蚕室某家咖啡店内的李惠廷的炙热目光，他根本躲不掉。

漂亮孩子张仙影那会只有17岁，寒假来韩国旅游，但很讨厌喝冰咖啡，他站在咖啡店外的自动贩卖机前买牛奶喝，跟前辈隔着一层青虾壳色玻璃，阳光很温柔得打在玻璃上溅出光晕，从这玻璃由内向外看任何人或物都自带朦胧美，那是千禧年附近，人人都朝气蓬勃，头发茂密得像热带丛林，躯干笔直，肤色麦黄，只有张仙影黑发顺滑，皮白比雪，弓着点腰是锋利时尚感，总体有个名词可概括他的气质，病弱贵公子。

鹤立鸡群的公子，李惠廷追了三条街，她公司是出了名的对漂亮孩子执着，追到天涯海角也不放弃，她偶尔戏言公司更适合追债。

最后她追到他住的酒店，楼下花丛前，她从早到晚蹲守他，老钱风呢子大衣变老人风皱巴粗布，精致内扣短发翻成翘嘴，精神更是个迷，月黑风高天寒地冻，她摇头晃脑喝烧酒，架起手机放硬曲，身边像有吸磁力，只要是会跳舞的路人总能在她面前停，大家默契对视，跟上曲目节奏扭动，再笑得花枝乱颤，拜拜时的指尖全是好看弧度。

舞蹈真有魅力，张仙影也从小爱到大，常跳的风格是hiphop和locking，他来韩国的目的也不光为了玩，而是找厉害的老师进修学习。

所以在李惠廷念念不忘漂亮孩子的同时，漂亮孩子也对她描绘的世界相当好奇，等到清晨7点半，他见李惠廷还睡楼下长椅等自己，他就断定她不是骗子，给了她介绍公司的机会，像做梦一样，进入另外的世界。

在废弃学校的足球场上，摆满了数十种大型摄像机，成群的麻鸭脚沾蓝颜料飞奔，挂网杆上的猎枪燃烧熊熊大火，开膛破肚的球里插满山茶花，穿休闲西装的男人们踢着花球，又在花下干脆利落跳舞——当红组合xxx在录制mv的现场。

起初，怪诞的场景还调动不了张仙影太大情绪，直到李惠廷说，“我培养的组合们拿奖到手软，当他们站在舞台上时，舞台下人山人海。仙儿，这还不是真正的舞台，真正的舞台要等你自己站上去看，仙儿，请你相信我，只要你火了，你有了价值，爱你的人就会跟丧尸一样热情，多到拿枪都崩烂不掉。”

丧尸热情，是什么场面？什么感觉？张仙影好憧憬，想拥有，在他这个年纪的大部分小孩都赖父母身边过年看烟花时，他却决定以后要做大明星。

张仙影签合同的地方在暗灯的打歌舞台上，他一手拿笔，一手跟母亲通话，不是询问母亲的建议，而是通知母亲他留在了韩国。

母亲是70年代的博士，和父亲相亲三个月后就结婚，婚后三观不合果断离婚，且因学业繁忙主动放弃张仙影的抚养权，但不过一年时间，父亲迷恋赌博欠债累累，张仙影又跟回母亲生活。

母亲只养张仙影一条命，给不了太多感情，张仙影也不会讨她欢喜，在母亲最拿手的数理化专业学得一塌糊涂。

母亲常说张仙影是专科的命，成不了大事，所以他做明星也好，回国念大专也好，都没太大区别，张仙影电话里传来母亲平淡声音，“祝你成功。”

17岁，张仙影在异国他乡咬牙切齿做练习生，日子过得跟高三学生相似，都努力不停，迷茫不断，前辈李惠廷也从和蔼校长变成严厉班主任。

跟韩娱m公司签约后，张仙影最先要做的是学韩语，李惠廷不允许他抄近路，交流用手比划，所以他没日没夜听磁带，上韩语课，最后能正常交流时李惠廷给了他一巴掌，怪他学太慢。

每次李惠廷发脾气舞蹈练习室就一阵死寂，韩国孩子很会讨好她，一个自然而然的下跪动作就让她重扬嘴角，可乌泱泱的膝盖中总有格格不入的一双球鞋做稍息姿态，是张仙影，他双手环胸站在角落用下巴看人，眼神里写满三个字，我不跪。

巴掌免不了要挨，还掺着李惠廷的口水，“你以为你这样就是与众不同吗？你这个态度还想不想出道？你妈妈的祝福会实现吗？”

提谁都可以，提母亲是张仙影的死穴，会让他有腿软的恐惧，所以李惠廷踹他，他能立刻倒下劈叉，爆笑其他孩子。

李惠廷吼，“都笑笑笑！再不努力！你们永远别想成为明星！一个个都烂在这里！”

练习生们通通低头，羞愧自己的烂，他们一个个的筋都太硬，张仙影反倒是这批练习生中筋最软，下叉最快的人，也因为李惠廷对他格外严厉，给他安排的舞蹈老师身材高壮，走到张仙影面前像一堵墙，踩在他腿上像坦克车，那感觉仿佛碾碎他的胯骨。

老师非常专业，骨头不会真出问题，但大腿血管全部破裂，很长一段时间内淤血消不掉，张仙影只能像鸭子一样行走，结果真有staff问他愿不愿意做高层的小鸭，直接马上独立出道。

李惠廷凶归凶，在这种方面却很保护孩子，她让张仙影必须拒绝，并扬言他只要努力，实力过硬，出道是必然的，且人一定要靠自己。

18岁，张仙影因为高强度的舞蹈练习进过六次骨科，但他清楚明白，舞蹈练习室是暂时的牢笼，能困住他的身体困不住他的魂魄，他才不甘做一个人的金丝雀，他要做大明星，要爱他的人如丧尸汹涌，比丧尸热情。

舞蹈他有基础，所以舞训的日子再苦他都能找出乐子，让他难以忍受的是他这个人不适应在韩国生活。

他讨厌甜辣酱，这里却到处都是甜辣酱，桃子也没有桃子味道，面食种类非常少，除了炸酱面就是泡面，苦苦的面他吃一回吐一回，他还讨厌紫菜，讨厌把汤和饭混在一块，最讨厌白菜腌成橙色。

韩国也有牛肠，醉蟹和炸鸡，他喜欢却不能吃一口，为了保持肌肉，他平常只吃公司餐，一天一顿，还不规律，所以他有胃糜烂和胃穿孔是必然。

他和高三生还是有区别的，高三生至少不用控制饮食。

19岁，张仙影跟公司里其他三个孩子组成团体，在团队中他负责dance rap外加门面，被定位成落入黑暗森林的天使染了一身灰尘，安排给他的衣服都是黑银灰，他唇色常年要保持裸调，加上他个性冰凉，长相贵气，灰尘天使设定浑然天成，李惠廷非常满意，说他是她的缪斯。

“没有仙儿就没有这个团，但仙儿没有我也没有现在的一切，所以仙儿在成为大明星之前是不是也要感谢我呢？鞠躬不行的，要下跪，是这个国家的礼仪。”

张仙影，“别开玩笑，谢谢。”

20岁，张仙影所在的组合通过了高层的全部考核，最后大家聚集在舞蹈室开预备出道会议，组合中的成员们除了张仙影全部跪在冰凉的地板上，而坐椅子上的老板们不苟言笑，盯张仙影的眼神像刀子。

仙儿，仙儿…成员们小声提醒他要融入集体，可他就是僵硬不动，漫长的一夜忽然过去。

第二天，李惠廷告知张仙影组合无法出道，却不给具体原因，四个人将要继续考核一年，这回轮到队友们看张仙影眼神像刀子。

再过几天，车祸就发生了，世有无妄之福，亦有无妄之祸，一个醉驾的韩国人开车撞上娱乐公司大门，碰巧就遇到刚出大门的张仙影。

不幸中的万幸是车撞大门前先撞了门边的钢筋水泥柱，车速被缓冲过，张仙影以轻微脑震荡和胯骨破碎进行住院，公司出险，三个月的持续治疗保住了他性命，但他再也不能跳舞。

如今站在宿舍镜子前的张仙影崩溃大哭，明星梦彻底破碎，他也不想再呆韩国，他不喜欢这的楼矮，坡多，乱成团的电线占满天，特别落后，就像中国县城。

母亲得知张仙影车祸但没死，打来电话安慰，从短短三分钟的聊天内容得知，母亲从市区调岗去了县城工作，在一家银行做行长。

张仙影问她是不是降职，她说是升职，张仙影恭喜母亲长期的努力有所收获，不料母亲反问他，“你因为身体原因就放弃不可惜？”

仙儿逞强，“我是吃不惯，韩国的桃子没有桃子味。”

“就因为这个回国？”

“就因为这个。”

比起被责怪任性，他才不会承认他是倒霉又无用的孩子，喝再多牛奶也填满不了骨头生长的空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