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一瞬间他想变成虫子挂进去

不管内心多坚强的孩子,在外头受了伤,第一时间都会想回家找妈妈。

中国空气中自带草木沉稳香,张仙影一下飞机就大口呼吸,心神安定,觉得浑身是劲,所以他不休息,直奔客车车站,买了母亲肖青松所在县城的车票。

县城叫落星,来源《水径注》,“落星石,周回百余步,高五丈,上生竹木,传曰有星坠此以名焉。”

从市区到落星的车程要两个半小时,张仙影刚走上客运汽车就难受,扑面而来的皮革味和汽油味冲得他连打四五个喷嚏,随之而来的是鼻子疏通,烟味,香肠味,辣条味就更加浓烈。

算了,找个位子赶紧坐下,然后打开窗户通风,后排不错,离抽烟的司机远,但窗户是坏的,怎么扒都扒不动,塑料开关上有黏糊的黄稠液体,张仙影嫌弃得搓了搓手指,找出纸巾来擦。

不一会,客车位置全部满员,却还要继续上人,是抱小孩的老人,坐在司机身边凸起的大盖上,前排的学生看见,热心让出座位,沟通的话是方言,调子偏高,张仙影听不懂,只能靠观察,好一个七彩斑斓的世界。

女学生偏多,她们的棉服有嫩粉,鹅黄,青草色,图案夸张,毛绒小熊,彩虹藤草,鞋子则很难注意,在狭小的铁板上行走,被座椅和腿遮蔽,但听声能分辨,沙沙沙,平底鞋偏多,有的人鞋舌处还挂着塑料珠子条,哒哒哒。

车子里开了暖气,遭不住热的人就把外套脱掉,内搭是黑灰条纹蝙蝠袖卫衣,可这里的人穿不出黑灰的冷静,她们的笑容太大,就像沉在冷水中的一颗火球,止不住沸腾。

男人们要相对安静一些,姿态也更怪异,特别是年轻男人,他们穿假大牌却有真大牌的自信,路不好好走,要踮脚俯冲,棒球帽戴不安分,架在尿液黄的头发上歪去西天当潮流,可他们的土是深入骨头,比如颧骨突,人中突,下颌骨突,就像动物园里的狒狒。

老人和小孩就不嘲了,老人们随时随地散发绝望气味,投胎在这的孩子被绝望代养,又能希望到哪去,他们穿衣服不讲究搭配,只要是块布就往身上盖,反衬张仙影奢牌西装过于做作。

是jeanpaulgaultier2009成衣系列中的捆绑西服,银灰色全套,裤子设计最亮眼,带子交错捆腿色气十足,却被张仙影穿出疏离贵气,超符合品牌中不分性别的调性,要不是碎发微盖,从某些角度看他真像女孩。

在落星,卖保险的人都不穿西装,他又是衣架子,回头率必是百分之百,不过他此刻是坐着,人们向他投去的目光只因为他的呕吐声源源不断。

落星天空是青虾壳色,地是腌过几年的老蜡鸭背,客车行驶其中又变成汉堡的肉,跑国道上跟躲牙齿似,颠颠簸簸,张仙影一个从不晕机的人最后晕了这里的车。

是坐他身边的大妈怼他胳膊,给了他一艳黄塑料袋,“仔里,吐这。”

张仙影接过袋子,却讲不出谢谢的话,他腹部持续翻江倒海,口腔不断外冒酸水,他撑不住了,脖子软,额头抵在前车座的靠垫上,哀怨着落星跟韩国一样破烂,都给他同样的伤胃体验。

半个小时过去,他感觉胃停止蠕动,终于舒服了些。他睡了一觉,做了世界在扭曲的梦,房子比云高,衣服是透明,空气能摸着,黏糊拉丝,坐的交通工具是飞船,目的地是黑洞。

可怕,深渊!他惊醒睁眼,车子里也一片昏暗,司机座位升起一缕青烟,“仔里,落星到了,快下车哦。”

扶着快裂开的头,张仙影走到车门又听司机喊一声,“仔里诶!别忘了拿行李箱。”

“嗯。”

后来他才知道仔里是落星的方言,男孩子的意思,他起初还以为是崽崽,小宝贝,感叹落星人怪热情,实际上只有冰冷空气不断靠近。

南方虽然不下雪,寒冷却是透过衣服直刺骨头的疼,在外面站得时间长了,人会分不清血肉下长得是坚硬的骨头或易碎的鱼刺。

赶紧拿了箱子走,张仙影打开行李舱门,手心又触黏滑,满掌的黑汽油,

烦,不想拿脏手去碰干净行李箱。

张仙影盯着33寸crashbaggage破损箱发呆,纯白色,竖立着,在幽蓝的行李舱中像个大蚕蛹,有一瞬间他想变成虫子挂进去。

其实张仙影磨叽的根本原因不完全因为手脏,而是箱子一旦被拿下车舱就意味着迷茫,他不确定母亲见到自己是否高兴,他不知道跟母亲开口的第一句话该讲什么会得体。

‘您好,我回来了。’像个日本人,当然不要。

就在张仙影纠结万分时,一阵风刮,一束光起,他膝盖位置处有个东西飞速闪过,然后行李舱的铁皮上响起较闷的一声‘铛’,也是在告诉他那东西进了行李舱里。

不是蝴蝶,也不是小猫,而是一个女人,她有蝴蝶的轻盈和猫的警惕,行李箱后漏出她半个脑袋和半边肩膀。

“你,”张仙影表面波澜不惊,实际忐忑不安,话都讲不连贯,“你…谁?”

这女人太像妖精,一出现就把汽油臭味遮蔽完全,留下散不掉的桃子香。她的半张脸也像桃子,月光迎上来,绒毛透明,皮透粉肉,大概率是个软桃。

果然性格软懦,她被张仙影略凶一句,“讲话啊。”立刻就哆嗦漏出了整个脑袋,微卷的齐耳短发让张仙影过目难忘。

发顶金灿,发尾正红,又像只熟蟹子,冬风频繁,吹动她头发堪比火焰烧瓷,坏瓷,一碰就盘腿坐倒,膝盖顶移了箱子,她全身显现,棕毛衣开衫挎着穿,里衬是平口粉红小吊带,胸很大,几乎有一半露在外面,下身是漏肚脐的低腰浅绿色铅笔裤,鞋子是白板鞋,没有logo的地摊货。

不主流穿搭的女人,躲行李舱行为就更非主流了,她到底想干嘛?张仙影十分好奇,可撬不开对方的嘴。

直到又一阵夜风起,她刘海吹散两旁,扑闪的下睫毛挂着水珠,正一滴接一滴从双颊洗出五条明晃晃的红路,最后聚集在下巴颏吊着。

“你哭了?”

他不会安慰人,何况陌生女人,紧张到扣手。

“谁打了你?”

她只会抽泣,他好不耐烦。

“闭嘴,出来。”

他不是故意凶她,只因为行李舱霉味重,呆久了对呼吸道不好,她又咳嗽,他为她健康着想,真想直接伸手把拽她出来。

可忽然张仙影听见身后有铁棍磨地声,哐哐哐!是个骷髅身形的混混,他衣服穿个大泼墨,黑裤子紧身露脚踝,绒皮豆豆鞋,走路外八,嘴巴和斜刘海同时翘上天,看起来吃喝拉撒睡都窝在网吧。

“婊子!等老子抓到你一定杀了你!”

混混出言不逊,挥棍砸墙,行李舱里的她听见后又一哆嗦,赶忙抱紧行李箱当护盾用。

混混在找她?威胁的话是对她说的?应该是,她反应很大。

可不管男人女人们什么关系,女人被打了是事实,再看那男人,他何止用手,将来还要用棍子打人,这是张仙影无法容忍的,拿武器,不公平,算什么男人!

张仙影果断把车舱门关上,让她躲好。

混混过来了,“嘿,刚有个婊子从这跑过去?”

张仙影冷脸不答。

混混贼眉鼠眼打量完张仙影后,觉得张仙影不像本地人,不敢招惹,立刻改口,“你有没有看见过一个黄头发,胸很大的女人。”

果然是找她。

张仙影冷淡一声,“没。”

混混马上换方向朝客车靠近,想找司机。

害怕司机乱插一脚,张仙影下意识拿出肖青松的住址做挡箭牌,“先告诉我这里怎么走?”

他霸道,有导航偏不用,真实目地是让混混远走。

小区是落星的湖景房,有钱人住的地方,混混天性,欺软怕硬,见了地址后迅速巴结张仙影,放下棍子去指路,几条直线几条拐,张仙影装听不懂,混混就直接带路,不知不觉两人离客车有了几百米的距离。

借马路店铺上广告灯光,张仙影贴近看清混混的脸,他五官像有毒的蟾蜍,蜡黄的皮肤上隐隐约约也有五条红肿痕条,像巴掌印。

“喂,你也被人打了?”张仙影太好奇他们之间的武打戏,貌似是互相钳制,且男方可能处于下风,不然巴掌印应该是战绩,摆明面上讨论不会让他神情大变,戾气全没,转身就逃。

张仙影来不及反应,但也不会追上去,走了就行,别欺负女人就行。

在张仙影慢悠悠回车站时,有辆客车从车站口驶出,张仙影后知后觉那是装他行李箱的车,这个点还发车?他当然不清楚司机的事,车子没油了,司机明早是早班,趁着晚上赶去把油加满,早上就能多睡一会。

司机完全没注意十米外的张仙影正追着车,喊着,“????我箱子啊!”

追不上了,张仙影站在原地愣住,行李舱里还有个人呢,是脆弱哭泣的女人,会怕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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