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父亲’,七日之期已至,您,还未想好么?”
昏暗密室内,一人状若无辜睁着浅褐色眼瞳,脸色戏谑,说出口的话语犹如毒舌吐信般挑衅至极,“顾及你骤失爱子悲痛心切,本已是破格才让马城主‘您’顺畅捱过了头七,何故现下还摆出一副誓死不从大义凛然模样。”边说着,那人温和神色一凛,耐心告罄,伸手一把掐向马勃咽喉处,威胁着不断加重力气,而后者被绑在木架上动弹不得。
“莫不是,还等着何人来救你?”褐眼无情戳破马勃最后一丝希望,长长的指甲狠狠戳在马勃太阳穴上,嗤笑一声,“劝你少费些工夫罢,蛛网若敢派人来,也只会收获一个下场——”褐眼俯身向马勃耳旁靠近,一字一顿道,“死,无,全,尸。”
啊嚏!
微生广玳狠狠一个喷嚏猝不及防打出。
不远处老实躺着的稚童猛地一颤,作势要哭。
“泽兰娘子,泽兰娘子,你快些过来罢,他…他又要哭了!”棠枝见状慌忙安抚拍拍,又向车外探头,焦急呼喊着守在火炉旁温着羊奶的瘦弱妇人。
贺泽兰身子虽未完全恢复,但到底从未遇上广玳一行人时的孱弱模样好转了不止一星半点,哪怕仍瘦得触目惊心,脸上却是罕见多了些血气,不再是难掩的病态。
听出棠枝话里的急迫,贺泽兰当即起身向马车赶去。
赤子甫一感受到娘亲熟悉气息,竟是奇迹般收声,乖巧蜷在贺泽兰怀中,贪恋其怀抱温热。
“对不住,刚刚是我一时不察,险些吓到小公子。”广玳不住歉声说着。
贺泽兰远不敢接广玳歉意,忙推着广玳不必抱歉。收留他们本就是麻烦事一桩,她哪还能再怪罪什么,要真那般可就是太过得寸进尺了。
广玳看着贺泽兰惶恐模样,心头仿若被数根细针密密刺着,眼里满是心疼。
贺泽兰清醒不久后告诉他们,她本已跋涉至杞县——距此地足足九十余里,听闻马竹枫死讯便当即踏上归程,以期安葬家人。
她的相公便是那第一位死于马竹枫之手的倒霉书生——林荆芥。若微生广玳没记错,元昭九年榜眼,便是这位出身郄阳城的林家独苗。
本还待两年,他们三人便能锦衣玉食,欢渡余生……
一场人害。
正义书生殒命,家眷无力与仇家抗衡,只得沦落异乡,四处飘零。
罪魁祸首离世,心念亲人之人才得重返故地,立碑缅怀。
悲也嗟叹。
广玳将马车和棠枝留给了贺泽兰母子二人,自告奋勇帮她温奶去了。
甫一靠近火堆,广玳顿觉汩汩暖意袭来,索性一边照看小炉一边烤着火。
巡视一圈未发现任何异样后,华款冬缓缓向广玳身边走去,从怀中掏出用油纸包好的糖块儿递至广玳手边,“添了些枇杷和雪梨,嗓子有不适之感时就含一小块儿罢。”说着,华款冬又先动手拣了小块,喂向广玳口中。
“秋雨已下,往后天气便愈发凉了,微小喷嚏也不能忽视,任何大病伊始都是些小症状……”华款冬皱了皱眉头,絮絮叨叨大有一副想抓着微生广玳狠狠普及一番自诊知识的派头。
广玳细细品味着口中枇杷糖余韵,睁着笑眼舒颜凝视着华款冬,不时点点头应和,表示自己听着。
原来沉默寡言是虚势,真正内里是个小话唠。微生广玳意识到这层时,蓦然感觉自家夫君像只小刺猬。
想呼噜呼噜,广玳想着,手不自觉探向华款冬双颊,捏了捏,“小相公,你也未曾好好吃饭罢,脸上都没二两肉。”说着,广玳颇为遗憾撤回了手,心里思忖着今后不说将华款冬喂得白白胖胖,好歹是要捏着舒服。
喋喋不休的华款冬在广玳之手上脸时便哑了火,倏地定住了。
“我……我只是尚在抽条之期,有…好……好好吃饭的。”华款冬的脸刹时红透,结结巴巴辩解着,余光发现羊奶都要冒泡了,当即取下小炉,舀了一碗就借着要快些送去马车的由头,跑掉了。
望着自家纯情相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远去的身影,广玳不禁失笑出声,轻轻摇了摇头。
郄阳城中。
哀恸痛哭之声连绵不绝,披麻戴孝者之列,幼童懵懂迷茫着,只是麻木跟着大人们行动,还未理解“不在了”的含义。
却有一处,肃穆沉寂着——乌衣巷。
原是辟来供五湖四海商贩易货所用的官家地,往年此时早就热闹非凡,因着今载马家子之死,商贩们举棋不定,不知行进与否,遂直到如今,广玳所跟商队竟是第一批到达的。
“五湖四海”——自是不拘泥于夏朝国境,只不过分张扬闹事,便无人严查来者究竟是何身份,市一闭人皆各回各家,只做买卖,互不干扰。
能有机会淘得寻常见不到的宝贝抑或是所在之地培育不出的商品,谁会不心驰神往呢。况且,作为传说中“蛛网”的原始枢纽之一所在地,每年光是吸引来碰运气的商户,便能赢得极大流量。
“可这枢纽早就烂透了,”广玳轻声叹息着,稳稳骑在马上,用只有华款冬听得到的声音悄然说着,“陪我去趟马宅。”
华款冬点点头,招来暗卫低声吩咐了句什么后,驾着马便至广玳身旁而去。
“乔弥虽已死,却仍是不可掉以轻心。”华款冬低声嘱托着。
“我知道。我会小心行事,实在不行,这不是提前给你拐过来了么?”广玳故意靠华款冬极近,气音调笑完,迅速闪身回到正常距离,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徒留华款冬怔愣着回味方才一瞬袭来的热意。
广玳简单同谌虹交代了下自己离队缘由后,便在其忧心的注目中快速携上华款冬出发了。
马宅暗室内,马勃被松绑,神色平静立于褐眼面前。
褐眼左看看右瞧瞧,颇为满意自己的杰作,拍了拍马勃的肩膀,稍稍使了些力气便将其转了个方向。
马勃仍是面无表情,任着褐眼动作。
待玳冬二人悄无声息打晕身量相近的丫鬟侍从,乔装完毕一前一后端着茶点混入内宅时,便瞧见马勃端正坐于高堂正席,旁席上一掩面女子轻声笑着,抬眼顾盼生辉。
“马城主还待扮作无知到几何?”语毕,女子笑意瞬即敛去,取而代之的是眼底森森杀意,“马竹枫没死,放他出来见我!”
广玳奉茶动作丝毫未歇,规矩放好茶盏后就退到了正厅偏柱旁,低头候着。
而华款冬糕点已送至,无甚停留理由,便自然跟着其他侍从们出了殿。
与女子情绪波动明显相反,马勃平静极了,未对刚亡故不久的儿子被质疑还活着作出任何反应,只是淡淡劝着,“竺姑娘,如无其他事便回去罢,我儿已死,纵然再不愿接受,也是既定事实。”马勃挥手,示意下人们送客。
广玳压低声音上前,“竺姑娘,请吧。”
却不料竺艾纳一把拂开广玳引路的手,冲至马勃身前,狠狠一拳抡去,重击马勃脸面,压抑的悲伤情绪骤然爆发,望马勃吼道,“当初我要带阿枫走,你便百般阻扰。筹划这桩桩命案,你究竟有何阴谋!口口声声说着阿枫已死,可昨日我分明在青衫桥瞧见了他身影,绝不会有错!”
广玳听得清楚,心下大惊,马竹枫还活着?
竺艾纳一手用力揪起马勃衣领,另一只手掏出玄铁长鞭,抵着马勃喉结处,怒斥道,“老匹夫!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到底将阿枫藏在何处?……为什么,为什么要将阿枫害到如此地步。我们明明已经约好,就今年,郄阳城再开市,我们再相见之时,他定能说服你放他离开。我们会成婚,我会带他走得远远的…天涯海角,我总会陪着他。”
二人焦灼对峙,广玳悄然抬眼,瞄到马勃脖颈处残留淡淡指痕。
竺艾纳越回想越难过,最后竟是泣不成声,“他志在歌赋,而你们夏朝重武。我说带他去西域,他定能大放异彩。我明明…答应了他的……”心力交瘁,竺艾纳松开紧攥着马勃衣领的手,长鞭垂地。不多时又蓄力一拳砸下,直直将马勃脸打得朝一边歪去。
马勃当下也没丝毫反击回去的意思,尽数受着。
竺艾纳咬牙紧握着不受控颤抖的手,泪眼婆娑。
“阿枫他,明明连我送他防身用的短刀都不会使……”竺艾纳缓了缓,强硬掰过马勃的头,恼恨直视着他,继续说道,“你怎么敢?啊?你怎么忍心?指使人扮作他无端滥杀,他不是你儿子么?他遗臭千年你又能讨得什么好!”
倏地,竺艾纳冷哼一声,“我不求你还他清白,就只让我带他走罢。”渐渐冷静下来,竺艾纳坚定望着马勃,“按你们这处的习俗,我顶天立誓,不会让他再踏回夏国一步,我来护他!”
马勃却是不再沉默,沧桑的声音却依旧字字诛心,“我儿马竹枫,已经死透了。竺姑娘,接受现实罢。”语毕,扫开了竺艾纳抓在他衣衫上的手,补充道,“不论你近些日子在何处看见形似我儿的人,都不可能会是他,他的骨灰早已葬入马氏冢。碑已立,你尽可去祭拜。”
语毕,马勃迟疑着,抛下一支竹笛给竺艾纳后便强硬逐客。
竺艾纳小心捧着那竹笛,细致确认着,由伊始的不可置信逐步接受现实,马竹枫对她说过,除非他死,否则竹笛绝不会离身半寸……
竺艾纳眼里的光顷刻间缓缓消散,重复念叨着不可能,挣脱家卫们掣肘,奋力朝着马氏冢方向一刻不歇跑去。
恍惚间,广玳好似看到了上一世她死后,华款冬不顾众人劝阻,执意开棺再见她一面时的偏执与绝望。
临近傍晚,夕阳掩映,华款冬身披霞光姗姗来迟。
栾树下,微生广玳等了许久,附近的蒲公英未盼到东风,反倒是被无聊的人儿送了一程。
华款冬自背后轻轻拍了拍广玳左肩,又故意着探身去其右边,不料广玳并未上当,直接往右回头。
二人双唇浅碰。
广玳顺势转身,一把揽过华款冬脖颈,加深了这个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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