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夜色(或者说,明珠模拟出的、清冷柔和的“夜色”)终于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将洞窟里弥漫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沉默染上一层更深的幽蓝。那关于“年”的沉重答案,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在我灵台深处,压得那点微末的草叶灵气都流转不畅。书案后,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成了这死寂中唯一的、带着某种永恒韵律的挽歌,一声声,仿佛刻在时间的骨头上。

我蜷缩在苔藓垫子上,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块真正的无知无觉的绿石头,根须的麻痹感早已蔓延至草茎,脑子里却像被顽童搅乱的蛛网,那根冰冷的锁链、那句“一笔一划记下来”的话,还有袖口垂落时那惊鸿一瞥的铁灰……纠缠不休。好奇心是株毒藤蔓,越想掐断,缠绕得越紧。最终,连这点纷乱思绪也扛不住沉沉的倦意,如同被洪水漫过的残枝败叶,渐渐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我竟然睡着了!在一尊疑似被惊天大阵镇压、袖藏锁链、抬手引星的“钉子精”仙君旁边,睡得无知无觉,叶尖还无意识地蹭着苔藓,发出极轻微的、类似叹息的簌簌声。

这一觉黑甜,连半片草叶的梦都没闯入。

再“醒”来时,明珠的光晕已悄然调整,模拟出清透微凉的“晨曦”——洞窟新的一天开始了。我懵懵懂懂地舒展叶片,“看”向书案方向。

他又又又又在打坐! 依旧是那身素白得刺目的袍子,离地三尺,悬空浮着,周身萦绕着一种亘古冰川般的沉寂。昨日的惊涛骇浪、酸涩沉重,仿佛只是我灵智初开时的一场混乱幻觉,被他这恒久不变的姿态轻易抹平。

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矮几。嗯?换了花样。不再是莹白的米糕和水灵的灵果,而是换成了一小碟淡青色的、半透明的羹冻,(莫非是琼脂拌了晨露?)旁边还放着几颗小巧玲珑、散发着奇异清香的松子状坚果。虽然看不出具体是什么天材地宝,但那精纯温和的草木灵气,隔着老远就丝丝缕缕地召唤着我的叶脉。

他有心了。这念头轻飘飘地滑过灵台,没激起太大波澜——毕竟,昨天那点“隔夜酸梅汤”升级成的“老陈醋”,余味尚在。

默默挪过去,这次学乖了,放弃一切“优雅进食”的妄想。直接整株草趴下去,叶片覆上那碟羹冻,调动灵识,如同渴水的旅人扑向绿洲,贪婪又笨拙地汲取着其中的清凉甘甜与磅礴生机。口感……怎么说呢?像咬了一口凝固的清风雨露,舒服得我每一片小叶孢都舒展开了些许。至于那松子坚果,则被我小心翼翼用叶片尖端撬开外壳,吸食里面那点凝脂般的精华。橘子照例蹭了过来,目标明确地叼走两颗最大的松子,蹲在角落啃得咯嘣作响,腮帮子鼓得像藏食的仓鼠。

吃饱喝足(灵气吸足),通体舒畅。我打了个无声的“灵气嗝”,学着仙君的架势,也在苔藓垫子上盘好根须(根须抗议地传来一阵更强的麻痹感),调动那点微薄的灵识,笨拙地模仿着他指引的“春水解冻,浸润无声”法门,尝试引动周遭稀薄的灵气。

闭目(虽然没有真正的眼睛,但灵识内敛的感觉类似),凝神,感受……叶尖似乎真的缠绕上几丝比昨日更温顺的清凉气息。很好,至少没再把叶子燎着。我沉浸在这点可怜的进步里,努力扮演一株勤奋好学的草精。

时间在这重复的静谧中悄然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璇玑晷漏中银汞滴落了三五滴的光景。一种奇异的被注视感,如同羽毛轻搔灵台,让我从半入定的状态中猛地抽离。

我“睁开”灵识。

然后……草茎一僵,差点当场表演一个“草根打结”。他,居然没在书写! 那素白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结束了打坐,正闲适地倚在书案边。修长的手指随意搭在冰冷的石案上,那双平日总是垂落、或望向虚空、或凝于纸墨的眼眸,此刻,正清清淡淡地落在我身上。

是的,在看我。不是那种审视、探究的目光,更像是在……观察一株……嗯……奇特的苔藓?或者一块会自行吸收灵气的绿石头?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无形的穿透力,仿佛能看透我每一片叶子下试图隐藏的震惊、酸涩和那点蠢蠢欲动的好奇心。

我懵了。灵台里的小人儿尖叫着抱头蹲下:他看我干嘛?是我打坐的姿势太扭曲像个草编的麻花?还是昨天偷瞄他袖口被发现了?完了完了,钉子精要灭口了?

一时间,洞窟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只有明珠恒定的微光,璇玑晷漏中银汞滴落那几乎听不见的“嗒”声,以及角落里橘子啃松子壳的轻微咔嚓声。

一草,一人。默默对望。空气仿佛再次凝固成了上好的琥珀,连明珠的光晕都显得格外滞涩。我那片可怜的灵智飞速运转(转速堪比受惊的陀螺),试图分析这沉默凝视背后的深意。是死亡预告?还是警告我不要多管闲事?或者……仙君他老人家打坐太久,眼神有点发直?

就在我叶片紧张得快要蜷成螺丝钉,根须在苔藓里抠出三室一厅的时候,他终于动了。

薄唇微启,清越平静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尴尬空气,内容却像一块更重的石头,“噗通”一声砸进我刚平复一点的心湖:

“尚有六日。”

我:“……?” 脑袋顶上的草叶茫然地晃了晃,没跟上节奏。六日?什么六日?六日之后洞顶明珠集体罢工?还是洪水卷土重来?

他似乎读出了我的懵懂,极其罕见地补充了半句:“洪水当退。” 啊!七日之期!我猛地一个激灵,叶片差点竖起来。昨天那场兵荒马乱、锁链惊魂、时间震撼……竟然让我把这关乎身家性命的“倒计时”忘了个七七八八!真是草生糊涂!

“哦……” 我讷讷地应了一声,灵力震动空气发出的声音带着点劫后余生的虚浮。六天,快了。但随即,一股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叶尖——六天后,我就能离开这不见天日的牢笼,回到霞隐崖自由的风里了。那他呢?袖底锁链叮当,独对这璇玑晷漏,继续一笔一划地刻下孤寂的“年”?

我心里明白得很:仙君,是出不去的。这念头带来的酸涩,比昨天那老陈醋还要浓烈几分,沉甸甸地压在每一片叶子上。

他似乎并未在意我这瞬息万变的草精心思,目光依旧落在我身上,那平静的语调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届时,如何攀上断魂涧,重返崖顶,是个问题。” 他顿了顿,那双清寂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我这株矮小翠绿的身影(当然,这是灵识感知的),然后,抛出了一个让我草茎都差点惊得跳起来的提议,“我思虑再三,不如……”

他话音未落,旁边一道橘红色的闪电“嗖”地窜了过来!

比之前更胖了一大圈的橘子,简直像个蓬松的毛球炮弹,精准地落在书案和我之间的空地上。它努力挺起毛茸茸的胸膛(虽然效果是被肥肉淹没),仰着那颗圆滚滚的脑袋,金褐色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仿佛塞满了揉碎的星辰,布林布林地闪着光,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充满渴望的“嗷呜嗷呜”声。那意思,瞎子都“听”得出来:“教!教它!它也想飞!带它一个!它不想再靠四条小短腿吭哧吭哧爬悬崖了!”

仙君的目光,终于从那株呆若木鸡的草精身上,缓缓移到了脚边这只滚圆滚圆、眼睛放光、浑身写满“求带飞”的胖狐脸上。

洞窟内,那凝滞的琥珀空气,似乎被橘子这充满烟火气的强烈愿望撞开了一丝缝隙。一草,一狐,都眼巴巴地望向那素白的身影,等待着他那句未完的“不如”后面,那个关乎“出路”的关键答案——

飞行术?他真要教一株草和一只胖狐……飞?

洞窟内明珠的光晕落在仙君素白的袍角,漾开一片冷玉般的色泽。他方才那句“不如……”后面的内容,被骤然杀出的橘色毛球撞得七零八落,只剩那双清寂的眸子,缓缓垂下,落在了脚边那团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橘色“毛绒炮弹”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又被橘子喉咙里那愈发急切的“嗷呜嗷呜”声搅动,带着一股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劲儿。仙君的视线在橘子那几乎看不见的脖子(被肥肉完美隐藏)和写满“求带飞”的圆脸上停顿片刻,最终,那清淡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这株还僵在原地的草身上。

“教。”他吐出一个字,清越干脆,如同冰块坠入玉盘。

橘子瞬间安静了,金褐色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爆开的璀璨星光几乎要将洞窟照亮——仙君答应了!不仅答应了小草,还答应了它这只卑微(但可爱且胃口极好)的胖狐狸!它“嗷”地欢叫一声,原地转了两个圈,蓬松的大尾巴扫起细微的尘埃,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灵台里的小人儿却无声地哀嚎了一声。教?真的教?我一个叶子都数不全的草精,加上一只吨位超标、连跳上矮几都要助跑的狐狸……这“飞行术”的入门门槛,是不是低得有点离谱了?

然而仙君的行动力,向来如同他引落的星辰,迅疾而不可置疑。

“化形。”他看着我,依旧是那副陈述事实的平淡口吻,仿佛在说“今日该浇水了”。

化形?!

我顶上的草叶猛地一哆嗦,像被无形的寒风吹过。化形……这个词瞬间击穿了因“洪水倒计时”和“飞行教学”带来的混沌,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灵智深处某个被刻意遗忘的角落。是了……自从那次撕裂神魂般的“虚妄”之后,我痛定思痛,坚定不移地做回了一株纯粹的、朴素的、脚踏实地(虽然脚是根须)的草!人形?那是什么?能吃吗?比晨露甘甜吗?能让我在霞隐崖的风中摇摆得更惬意吗?最关键的是——那该死的灵力失控!

而且,回望我那点可怜的“化形史”,简直是一部草精强行扮演人类的蹩脚默剧——那些勉力撑起的“人样”,哪一次不是拖着几根倔强钻出土的根须当腿使?头顶永远顽强地顶着几片翠绿叶子或几簇尴尬的花絮,随风招摇,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本体是株草?伸出去的“手指”?嘿,不过是一排细长些、努力模仿关节的草叶尖尖罢了!好不容易用灵力幻化个包袱挎在肩上,里面鼓鼓囊囊塞几块糕饼果干,便假装是“干粮”,自欺欺人地营造点“旅人”氛围。

仿佛被自己点醒,一股迟来的、巨大的窘迫感涌上叶尖。对啊!那次“虚妄”留下的后遗症,就是灵力像漏了底的破陶罐,根本兜不住人形所需的水!每次尝试化形,都像用草茎去提一桶滚烫的岩浆,不仅烫手,还分分钟要泼自己一脸!从那以后,我就心安理得地扎根在“草生”的舒适区里,再没动过变成人的念头。

想到化形,那久违的、源自神魂深处的虚弱感和失控感又隐隐泛起,像是穿着一件随时会崩线散架的破布衣裳,每一寸灵气流转都带着岌岌可危的颤抖。我下意识地就想把叶片蜷缩起来,假装自己只是一块顽固不化的绿石头。

可仙君的目光清清淡淡地落着,没有催促,也没有不耐,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洞穿一切的力量。那双眼睛仿佛在说:你以为你那点小小的障碍,能瞒得过我?以及,你以为你那点灵力,在我面前有资格谈“失控”?

一股莫名的羞愧感爬上叶尖,还掺杂着一点破罐子破摔的悲壮。人家仙君大人,要镇压大阵、要刻录时光、要忍受我这株聒噪小草时不时的惊吓(虽然我自认很安静),现在还要抽空教我保命的飞行术……而我,居然还在纠结能不能变成人?这点小小的牺牲算什么?简直不识好歹!大不了……大不了再漏一次灵力!反正这洞里也没外人……哦,仙君和橘子不算外人?那更丢脸了!

“人为万物之灵,”仙君的声音适时响起,依旧平静如古井寒潭,却字字珠玑,敲在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上,“人体之奥妙,暗合宇宙洪荒。三百六十五穴窍,对应周天星宿流转;奇经八脉,通达大地山川灵枢。草木精怪欲求真道,凝练内丹鼎炉,升腾精气神三宝,化为人形乃必经之途。事半功倍。”

“……哦。”我讷讷地应了一声,灵力震动空气的声音微弱得像风吹过细缝,还带着点心虚的颤音。道理是这个道理,前辈大妖们也是这么传下来的。可是……那灵力失控是真的啊!就像强迫一条鱼去学爬树,鱼尾巴它不听使唤啊!但我还能说什么?仙君金口玉言,亲自点化,说“事半功倍”!这泼天的机缘,我要是还扭扭捏捏推三阻四,岂不是显得我这株草精……特别不识抬举外加天赋奇差?万一他一生气,袖子里的锁链飞出来把我钉在苔藓上,顺便帮我“固定”成人形怎么办?

“那……那您……转过去一下!”我憋了半天,叶子尖都因为灵力紊乱而开始不规则地闪烁微光,总算挤出这么一句。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十二万分的窘迫和破釜沉舟的决心。

仙君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波澜,快得仿佛是明珠光晕的错觉。他没有丝毫犹豫,广袖微拂,身形未动,整个人却如同水月镜花般,极其自然地背转了过去。那素白的背影挺拔如孤峰,瞬间隔绝了我所有的视线(灵识感知),给我留下了一方绝对“**”的、逼仄的……尴尬战场。

好了,现在只剩我了……和一地冰冷的石头,还有一只瞪大眼睛、充满好奇(可能还带着点幸灾乐祸?)的胖狐狸。

我深吸一口并不存在的灵气(灵识模拟),努力回忆着记忆中那模糊的人形轮廓——四肢要分明,五官要端正……大概吧?反正上次那个“虚妄”的影子,早就碎得七七八八了。管他呢,凑合着用!关键是——稳住!稳住灵力!

调动那点可怜的灵力,感觉像是用脆弱的草茎去撬动一块万钧巨石,同时还要小心翼翼地捧着个随时会炸的琉璃盏。灵气在体内生涩地冲撞、重组、勾勒……仿佛有无形的刻刀在笨拙地雕琢一块顽石,而顽石内部还在不断塌方。每一次灵气的凝聚都伴随着细微的、源自神魂的撕裂感和那熟悉的、令人绝望的灵力流逝感。我灵台里的小人儿龇牙咧嘴,拼命想把那些漏走的“沙子”拢回来。

根须艰难地从苔藓中拔出,扭曲着试图模仿“腿”的功能;叶片收拢、重塑,努力拗出“手臂”的姿态(感觉像两根刚砍下来的、不太灵活的树枝);最要命的是头部和躯干的连接处,感觉像是把一堆散乱的草籽强行用快要失效的灵力胶水黏在一起,还要捏出鼻子眼睛……灵力像受惊的兔子,四处乱窜,好几次差点让刚成型的部分“噗”地一声散成草屑。

整个过程蹩手蹩脚,耗时良久,充满了无声的、只有我自己能体会的兵荒马乱。洞窟里只有我灵力紊乱发出的细微嗡鸣和漏气声(灵识感知里的声音),以及角落里橘子啃剩下的松子壳发出的轻微“咔嚓”声——它似乎也看呆了,连咀嚼都忘了,金褐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这团光影扭曲、形态不稳的“东西”。

“……好了。”终于,我用尽吃奶的力气,勉强维持住一个摇摇欲坠的人形轮廓,让灵力震动空气发出了这两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刚刚从溺水状态爬出来、又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虚脱感。

仙君转过身来。

那清冷的眸光,如同月华流泻,精准地落在我刚刚凝聚成形的、光影还在微微荡漾的“人”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刹那。

他静静地看了我一息——短暂得像是璇玑晷漏中一滴银汞坠落的瞬间,却又漫长得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被放在聚明珠下、由内而外解剖研究的奇异标本,而且还是个粗制滥造的标本。

那眼神……

那眼神,与他平日里垂眸看我那株草身时,毫无二致!

平静,淡然,波澜不惊。没有惊艳(也不可能),没有惊讶(大概看惯了奇形怪状),甚至连一丝丝“嗯,这次没散架,有进步”的敷衍都没有。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依旧是那块苔藓垫子上绿油油的、会吸灵气的草垛子,只不过现在这个草垛子,被强行竖了起来,套了层粗糙的、灵气模拟出的、边缘还在微微“掉渣”(灵力逸散)的白色布片(我实在不知道人该穿什么,只好灵力化了个最简单的袍子轮廓,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像套了个米口袋)。

那目光的穿透力是如此之强,以至于我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这具新身体的不堪:灵气模拟的“布料”像粗糙的草茎摩擦着虚拟的皮肤(实际是灵体外壳),带来持续不断的、令人烦躁的微弱刺痛;两条“腿”僵硬得像刚砍下来的木头,连挪动一下都困难,并且感觉随时会从连接处断开;头上的“发丝”大概是一缕缕过于浓密且纠结的草叶,沉甸甸地压在头顶,还有几缕不听话地垂下来,遮挡着我那大概只有两个模糊光点的“眼睛”;至于五官……五官在哪里?能模糊感知到眼睛鼻子嘴巴的大致位置就很不错了!整个形体,大概只能用“轮廓模糊、光影摇曳、灵气稀薄、摇摇欲坠”来形容。

仙君的目光扫过我这具勉强拼凑、随时可能崩溃的形体,如同清风吹过一片普通的、即将枯萎的草地,随即波澜不惊地移开了。他微微颔首,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下“任务完成,形态转换(勉强)成功”这个基本事实,接着便用那毫无起伏的语调开启了下一个议题:

“既是人形,便需引导灵气循经走穴,筑基内鼎。”他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朝我虚点一下,一道极其细微、却带着不容抗拒引导力量的清寒气流瞬间没入我(人形)的胸口,“凝神,内观,随我指引,行气周天。”

“唔!”我连抗议的力气都没有了。化形的撕裂感和灵力失控的虚弱感尚未平复,胸口又被这道冰锥子似的寒气戳得一个激灵,只觉得一股冰凉的气流蛮横地闯入我刚刚构筑、脆弱得如同蛛网般的灵力脉络,开始横冲直撞地“指路”。这感觉,就像给一辆快要散架的破牛车强行套上了一匹烈马!

我整个人(形)都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光影剧烈地荡漾起来,差点当场表演一个“原地解体”。

“嗷呜!”旁边的橘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点惊奇和担忧(也可能只是被吓到)的叫声。

仙君仿佛没看见我的狼狈,那清越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开始清晰地念诵起行气的路线:“……起于下极之腧,并于脊里,上至风府,入属于脑……”

我只能咬紧牙关(如果我有牙的话),调动全部残存的灵识,努力去捕捉、跟随那道在他指挥下在我体内乱窜的“冰线”,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被严厉的夫子用戒尺指着方向,跌跌撞撞地开始在这具陌生的、并不牢靠的“人鼎”里,进行第一次笨拙的“周天搬运”。

洞窟的“晨曦”微光里,一尊素白如雪的仙君,正一本正经地教导一个由草精刚刚化形、站都站不稳、光影摇曳、随时可能变回草垛子的“人”,如何引气入体,筑基鼎炉。

而旁边,一只胖得快要滚起来的橘色狐狸,正叼着啃了一半的松子,歪着圆脑袋,金褐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对“飞”的无限憧憬,以及对那个摇摇晃晃、被“冰线”戳得龇牙咧嘴(灵识感知)的“人”的深切同情(或者,它只是在思考,等小草学会了,是不是可以叼着它的衣角一起飞?或者……那个看起来很好吃的“冰线”能不能分它一点尝尝?)。橘子尾巴尖无意识地扫了扫——修炼真麻烦,还是啃松子实在,以形补形,说不定吃多了松子,它这圆滚滚的身形也能像松塔一样乘风而起?

洞窟内,明珠模拟的“天光”悄然偏转,清冷的辉泽染上几分稀薄的暖意,恍如真正的午时。矮几上,昨日那淡青色的琼脂羹冻与玲珑松子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小碗蒸腾着温润热气的乳白色米羹,几片莹润剔透、形似桃花瓣的糕点精巧地码在青玉碟里,散发出甜糯的谷物清香与隐约的花息。仙君依旧素白的身影默然立于案前,不言不语,只以目光示意。

我盯着那碗需要“用嘴”才能享用的米羹,以及那几瓣显然也得靠“手”去拈的糕点,人形轮廓下那点因为上午“周天搬运”小有进益(至少没散架)而升起的、轻飘飘的愉悦感,瞬间被踩回了泥里。

化形艰难,做人……更难!

笨拙地伸出那两条仍觉僵直、远不如根须灵活的光影“手臂”,小心翼翼地捧起温热的玉碗。碗壁触感温润,可模拟出的“掌心”却迟钝得像隔了一层厚厚的苔藓。低头,尝试将碗沿凑近那模糊的、大概算作“嘴”的部位——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米羹的香气钻入灵识,香甜诱人,可第一口送进去,却差点从“下巴”漏出去!光影一阵剧烈波动,吓得我赶紧调动灵力死死“缝合”唇形的边缘,才险险兜住。那感觉,像用漏勺去舀水,十成美味漏掉了七成,只剩下狼狈。

好不容易稳住,开始小口啜吸。柔软的米粒混着温润的羹汤滑过模拟的喉舌通道,带来真实的暖意与饱足感,这体验对一株习惯了“叶脉虹吸”的草精来说,新奇又费力。我低着头,全身灵力都用来维持“吞咽”这个简单动作的稳固,光影在碗口上方微微颤抖,吃得全神贯注,如临大敌。

角落里,橘子的目光早已从米羹飘向了那碟桃花糕。它舔舔嘴巴,爪子在地上刨了刨,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咕噜”声。

一片寂静中,我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头顶。不是之前的平静观察,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我僵硬地抬起“头”,光影模拟出的模糊视线(其实就是灵识感知的方向)正撞上仙君投来的眸光。

他不知何时停下了书写,就那么安静地站着,素白的衣袖垂落,清寂的眼底映着我捧着碗、笨拙进食的姿态,专注得仿佛在观摩上古失传的某种仪式流程。那目光里没有评判,没有不耐,却像无声的针尖,精准地扎在我每一丝笨拙的细节上。

他……在看我用嘴吃饭?!

“噗——!” 一股米羹呛进了模拟的气管(如果有的话),光影剧烈地扭曲震荡起来,好不容易维持的“人形”边缘瞬间模糊,仿佛下一刻就要溃散成一滩流淌的绿光!巨大的窘迫感化作实质的热流(灵力紊乱的表现)直冲顶门叶(模拟的发梢),我恨不能当场表演一个“草式解体”,直接钻回苔藓垫子里做回无忧无虑的草垛!

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灵力沸腾、原地蒸发之际,那道专注的目光倏然移开了。

仙君极其自然地侧过身,广袖拂过冰冷的石案,重新垂眸,执起那杆仿佛与他血肉相连的青玉笔。笔尖落于纸面,沙沙的韵律再度响起,平稳悠长,方才那短暂的凝视仿佛从未发生,只剩下洞窟里弥漫着我无声的尴尬和米羹残余的袅袅热气。

橘子失望地“呜”了一声,把下巴重重搁在前爪上——仙君不看小草吃饭了,它的桃花糕好像又远了一步。

劫后余生般呼出一口并不存在的气,我赶紧埋头,就着这难得的“没人看”的状态,以最快的速度、最原始的“倒灌”方式解决了剩下的米羹,又囫囵吞下两块桃花糕(花瓣糕点的精纯灵气倒是实打实地滋养了草叶),啃出了几分开荒辟地的气势。吃完,通体舒畅之余,上午被迫搬运周天的那点憋屈和此刻残留的尴尬也被食物的温暖熨帖了大半。

轻飘飘(物理意义上,光影还有点不稳)地站起来,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洞壁一侧那排列整齐的书架。架上典籍古旧,不知在此沉寂了多少岁月,页角泛黄,却自有一股岁月沉淀的肃穆之气。好奇心,那株被洪水淹过又顽强冒头的毒藤蔓,又开始蠢蠢欲动地缠绕灵台。

我挪到书架前,尽量让自己站得“端庄”些,指尖(光影模拟)拂过那些或厚重或轻薄的书脊,目光扫过其上或古朴或凌厉的书名。有些字迹如刀劈斧凿,杀气凛然;有些则清逸如云,缥缈难测。

“《玄元真解》……” “《九幽引煞录》……” “《归藏易数推演》……”

我低声念着,纯粹是无意识的、对新环境的好奇探索。那是一种久违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习惯——通过文字去触摸未知。

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极其细微地顿挫了一下。

仙君依旧背对着我,专注着他的书写,清越平静的声音却毫无预兆地穿透了洞窟的静谧,如同冰珠落玉盘: “谁教的?”

三个字,清清淡淡,却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瞬间勒住了我试图继续念下去的声音。

我灵台里的小人儿瞬间炸毛!谁教的?这叫我怎么答?难道说“九年义务教育外加大学四年,语文老师教的”?或者“穿越前刷了二十年识字APP”?这比解释草精为什么会说话还离谱!

“……呃,”光影模拟的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大脑(灵识核心)飞速运转,试图在“不知名的路过高人”、“天生地养无师自通”和“捡了本带图画的启蒙读物自学成才”之间找个最敷衍的答案。最终,我干巴巴地打了个哈哈,灵力震动空气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短促气音:“嘿嘿……就、就机缘巧合……胡乱认得的呗!” 话音未落,便心虚地赶紧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书架的书名上,仿佛刚才那句问话只是洞窟里的一次幻听。

书架无言,安静地承载着无数秘密。

仙君似乎并未深究我这拙劣的搪塞,笔下的沙沙声依旧平稳。片刻后,他的声音再次传来,比方才多了几分沉凝的提醒: “架上有些典籍,所载功法立意高远,境界幽微,非你此刻浅薄根基所能承载。强行阅览,易引动心魔,乱其气脉,慎之。”

这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如同山顶亘古不化的积雪,散发着凛冽的寒意。

“知道了知道了!” 我忙不迭地用灵力震动回应,声音带着十二分的诚恳乖巧。然而灵台深处,那点属于现代灵魂的不以为然和属于草精初生牛犊的好奇心正疯狂滋长。立意高远?境界幽微?听起来就好厉害!心魔?走火入魔?那都是话本子里吓唬人的东西吧?我这草根出身,灵力微薄得可怜,就算想“乱”,又能乱到哪里去?最多也就是叶子打几个结?再说了,上午那点“周天搬运”的小成果(虽然是被迫的),让我莫名生出了一股“我也是个正经修炼者了”的错觉。

目光在书脊上游移,掠过那些杀气腾腾或玄奥莫测的名字,最终停在了一本看起来最“老实”的书上。书名既无“玄”也无“煞”,朴素得如同它的青灰色布面封皮——《太虚导引初篇》。嗯,听着就入门!导引嘛,引气导气的入门功夫呗!肯定浅显易懂!

趁着仙君专注于书写,我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光影模拟),将那本《太虚导引初篇》抽了出来。书册入手微沉,带着一股陈旧墨香和尘封的清气。我甚至下意识地模仿着电视剧里那些潇洒书生,随意地叼了一块剩下的桃花糕在“嘴”里(纯粹是灵识模拟的动作),就那么倚着冰冷的石壁,翻开了书页。

书页展开的刹那,一股清冽、古老的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的字迹果然……好看!不似书名那般朴拙,而是清峻秀逸,银钩铁画,每一笔都仿佛蕴含着流转不息的风雷之韵,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平实感,直指本源。内容也确实平铺直述,开篇便是:“气起于渊海,发于踵,循督而上,过泥丸,下行任脉,归于丹鼎……” 没有玄奥的术语,没有晦涩的隐喻,就这么直白地描述气流行走的路线,清晰得如同画在我灵识里的一道轨迹图。

这有何难?我心中那点不以为然更盛。上午仙君那股冰线引导的路线,比这复杂繁琐多了!这书上写的,简直就像小学生的广播体操分解图嘛!正好,上午被冰线戳得晕头转向,此刻自己看书摸索,说不定更能领会其中奥妙?

带着一种近乎盲目的自信,我一边叼着那块虚拟的桃花糕(灵力模拟的咀嚼动作纯属多余的习惯),一边调动体内那点微薄的灵力,尝试着跟随书页上平铺直叙的文字指引,在刚刚化形、脆弱不堪的人形鼎炉里,运行起了这“太虚初篇”的周天路径。

起于脚心(光影模拟的脚跟)……发于脚踵……循着脊椎(光影模拟的脊柱位置)向上……

起初,异常顺利!灵力温顺地流淌,比上午被冰线驱赶时舒服百倍!光影都似乎稳定了几分!我心中窃喜:看!我就说嘛!多简单!仙君就是太谨慎!

然而,当那模拟的气流循着督脉一路向上,堪堪越过肩颈,即将抵达书中描述的“玉枕关”时——

异变陡生!

一股根本无法形容的、源自神魂深处的尖锐寒意,毫无预兆地在我灵识核心炸开!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布满倒刺的冰锥,狠狠扎进了最脆弱的本源!下一刻,刚刚还温顺流淌的灵力瞬间失控,如同万千受惊的毒蛇,在我由光影草叶强行凝聚的“奇经八脉”中疯狂乱窜、互相撕咬!剧烈的绞痛感瞬间蔓延全身,光影剧烈地扭曲沸腾,边缘疯狂溃散又勉强拉扯着聚合,那感觉就像整个人被丢进了狂暴的灵力绞肉机!眼前(灵识感知)金星乱冒,一片漆黑,耳朵(灵识模拟)里是灵力暴走的尖锐嘶鸣和自身光影崩解碎裂的“滋滋”声!

“呃……” 连一声完整的痛呼都发不出来,我只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吹涨到极限、即将炸裂的破皮囊,所有的意识都被那失控的剧痛和崩溃感淹没。那本《太虚导引初篇》脱手而出,“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石地上。叼着的“桃花糕”早已在灵力紊乱中化为虚无。

完了!真走火入魔了!这就是不作死就不会死吗?草生终结于一本书?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剧痛吞噬、光影崩散在即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搭在了我(光影模拟)的手腕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炫目的光华。只是一搭,一股清寒、磅礴、却带着难以言喻抚慰力量的灵力,如同最温顺又最浩瀚的冰川融水,瞬间注入我那即将爆裂的躯壳。

仙君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了我面前。他依旧是那副清寂的神色,眉宇间不见丝毫波澜,仿佛只是随手扶起一个即将跌倒的稚童。那股清寒的灵力精准地压制、梳理着我体内狂暴乱窜的“毒蛇”,强行将它们导回正轨。所过之处,那股撕裂魂魄的剧痛如同遇到烈阳的残雪,迅速消融,只剩下冰冷过后的虚脱和后怕。

光影停止了沸腾溃散,重新勉强稳定下来,只是暗淡得如同风中残烛。

我浑身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光影在抖动),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对刚刚那“心魔乱气”之恐怖威力的深刻认知——那绝不是叶子打几个结那么简单!是真的会魂飞魄散,草屑无存!

仙君的手并未立刻收回,那股清寒的灵力在我体内缓缓循环了一周,确认那狂暴的乱流已被彻底镇压抚平,才如潮水般退去。他垂眸瞥了一眼地上那本摊开的《太虚导引初篇》,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砸在我惊魂未定的灵台上: “初篇虽言简易,其‘太虚’二字,亦非妄称。内蕴虚空寂灭之意一缕,非筑基稳固、心神澄明者不可轻触。”

我:“……”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之前那点不以为然和盲目自信,早已被刚才神魂撕裂般的剧痛碾得渣都不剩。此刻再看那本灰扑扑的书,只觉得封皮上朴素的字迹都透着一股择人而噬的狰狞邪气。

橘子也吓得炸了毛,缩在角落,嘴里叼着的半颗松子都忘了嚼,金褐色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刚才小草的光影扭曲得实在太吓狐了!

仙君不再多言,弯腰,修长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拾起那本差点要了我草命的书册,指尖拂过沾染的微尘(其实洞窟里并无尘埃),如同拂去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他步履无声地走回书架前,将那本《太虚导引初篇》稳稳地、准确地放回了它原来的位置。青灰色的布面封皮隐没在一排排或古朴或玄奥的书脊之中,安静得仿佛从未被移动过。

放好书,他并未再看我一眼,径直回到了书案之后。青玉笔再次落入指间,冰冷的笔锋触及纸面,发出细微而恒定的沙沙声。明珠的光晕落在他素白的衣袖上,漾开一片永恒不变的清冷色泽,仿佛刚才那场险死还生的走火入魔,以及他出手如电的搭救,都不过是这洞窟无尽时光里,一次微不足道的涟漪。

只有我,还僵立在冰冷的石壁旁,由光影草叶勉强拼凑的身形微微颤抖着,灵台里的小人儿抱着自己瑟瑟发抖,反复念叨着唯一的真理:听话!保命!以后仙君指东,绝不打西!仙君说不能看,连书名都绝不偷瞄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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