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上好的琥珀,连明珠的光晕都滞涩了几分。我那片险些窥破天机的“视线”如同受惊的蜗牛触角,“嗖”地缩回了灵台深处,只留下心湖里一片兵荒马乱的涟漪——锁链!那抹冰冷、坚硬、带着森然禁锢气息的铁灰,绝非错觉!它像一道无声的霹雳,炸得我每一片叶子都麻酥酥的,根须在苔藓垫子里无意识地抽搐,活像被雷劈蔫了的狗尾巴草。

书案旁,那素白的身影依旧静默。他垂落的目光落在袖口,仿佛只是欣赏那云纹的走势,连一丝褶皱都未曾改变。然而,那弥漫开的、重逾千钧的沉默,却比洪水漫过石门时更令人窒息。橘子叼着灵果,后知后觉地察觉气氛不对,金褐色的圆眼滴溜溜转着,看看我,又看看仙君,最后悄无声息地缩回角落,抱着果子啃得小心翼翼,连“呜噜”声都憋了回去。

问?怎么问?问“仙君您袖子里那根漂亮的链子是今年的新款束袖环吗”?还是问“这九曜镇灵阵是不是专为您量身定做的豪华单间”?指甲盖大小的灵智疯狂运转,得出的结论是:闭嘴,装草!好奇心害死猫,更会害死草!尤其当对方是位疑似被镇压、抬手就能引动星辰的钉子精时。

于是,我,一株霞隐崖土生土长的草精,生平第一次展现出了堪比千年老龟的定力。叶片努力绷直,根须死死扒住苔藓,将那翻江倒海的震惊、疑惑、还有一丝丝莫名的酸涩(这感觉来得莫名其妙,像根须泡进了隔夜的酸梅汤),统统压进识海最深处。灵台里只剩下他方才落笔时留下的八个字,如同救命稻草般被我死死攥住:“春水解冻,浸润无声。”

对!修炼!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用功!我几乎是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虔诚,调动起那点微末的灵识,笨拙地模仿着他笔锋下“润”字的韵律,尝试引动周遭稀薄的灵气。这一次,我学乖了,再不敢像扑火的飞蛾般莽撞。灵识小心翼翼地探出,如同初生的嫩芽第一次触碰晨露,轻柔、缓慢,带着点畏缩的试探。想象着那墨痕中流转的青色光点,想象着溪水无声浸润干涸土地的模样……丝丝缕缕的清凉气息,竟真的比往日更温顺地缠绕上草叶尖,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再没有那股灼人的暴烈。嗯,很好,至少没再把自己烤焦。只是这姿势……根须盘坐久了,麻得像被一群蚂蚁啃噬,叶片也僵得发酸。原来打坐比想象中累草多了!我悄悄扭了扭草茎,心里嘀咕:仙君那身板,莫非是昆仑神木雕的?半点不见僵硬。

洞窟里死寂依旧,只有明珠恒久的光晕和橘子压抑的咀嚼声。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流淌得无声无息。我沉浸在(或者说努力装作沉浸)那点微末的修炼进展中,几乎忘了周遭。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盏茶,或许是一炷香,一个清越平静的声音,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打破了这潭死水:

“饿否?”

我猛地一个激灵,叶片差点竖起来。饿?草精需要吃饭吗?理论上是不太需要的,霞隐崖上晒晒太阳喝喝露水就够了。但……眼下这氛围,这问题,实在太过家常,太过凡尘烟火气,与袖底那抹森然铁灰和这镇压大阵的背景格格不入,反倒透着一股诡异的……关怀?或者说,是仙君试图打破尴尬的一种方式?

我灵力震动空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既感激又带着点草精式的“不食烟火”:“仙君厚爱!晚草……呃,吸风饮露惯了,还不……” 话没说完,一股极其清雅的甜香混合着谷物的醇厚气息,幽幽地飘了过来。不是凡俗的饭菜香,倒像是晨露浸润过的灵谷混合着某种仙果的芬芳。我那点微薄的“吸风饮露”的骄傲,瞬间被这香气冲得七零八落。叶片尖不受控制地朝着香气的来源——书案旁不知何时多出的一张矮几——微微探了探。矮几上,一小碟莹白如玉的米糕,几颗水灵灵的、灵气盎然的不知名果子,安静地散发着诱“草”的气息。橘子更是早就停止了啃果,鼻翼翕动,金褐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矮几,口水都快淌成小溪了。

“……” 我默默把“还不饿”三个字咽了回去,灵台里的小人儿捂住了脸。打脸来得太快,就像洞窟外的洪水。

他似乎并未在意我那点欲盖弥彰的小动作,目光依旧落在虚空的某处,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不早了,已是午后。”

午后?!

我叶片一僵,下意识地“望”向洞窟穹顶——明珠的光晕依旧恒定,像凝固的琥珀。哪里分得清晨昏?进洞以后……洪水拍门,石门落下,编织藤帘,打坐修炼,拍马屁翻车,引星力灼伤,窥见锁链,假装修炼……竟已过去了一天一夜?!时间在这与世隔绝的牢笼里,竟溜走得如此迅疾无声!我的灵智仿佛被这认知撞了一下,有些晕乎乎的。难怪根须麻得厉害,原来不是打坐功夫不到家,是坐得太久了!

“仙君……” 我讷讷出声,心中那点被强行压下的酸涩又悄悄冒了个头。他独自一人,在这不见天日的牢笼里,究竟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午后”?

“坐。” 他言简意赅,目光终于从虚空收回,扫过矮几。

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且不识好歹了。我笨拙地挪动着草茎(感觉像拖着灌了铅的根须),凑到矮几旁。那米糕看着软糯,果子灵气四溢,可……我对着它们犯了难。草,该怎么“吃”?用叶子卷?用根须吸?会不会显得很粗鲁?我偷偷瞄了一眼书案后那位——他已重新提笔,蘸墨,落于纸上,姿态行云流水,仿佛矮几边的进食与他毫无关系。

算了,草精的体面值几个钱?洪水退后还不知道有没有呢!我心一横,学着橘子的样子,伸出两片相对宽大的叶子,笨拙地去夹那块最小的米糕。叶片触碰到糕点,温软细腻的触感传来。我小心翼翼地合拢叶片,试图将其“捧”起来……啪嗒!米糕从叶片缝隙滑落,掉回碟子里,还沾上了几点苔藓屑(大概是从我根须上蹭的)。

“……” 尴尬再次弥漫。橘子在一旁发出“噗嗤”一声类似漏气的轻笑,被我狠狠用叶片“瞪”了一眼。

书案后,笔尖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又流畅地继续书写。他依旧没看我。

我深吸一口气(吸了点灵气),决定放弃优雅。直接弯下草茎,用叶片盖住那块米糕,像块绿色的抹布般“捂”在上面,然后调动灵识,努力汲取其中蕴含的精纯灵气和草木精华。唔……暖融融的,带着阳光和雨露的味道,顺着叶脉丝丝缕缕渗入,舒服得我叶片都舒展开来。原来“吃”是这种感觉!虽然姿势不雅,但胜在高效!我立刻如法炮制,对那几个灵果也展开了“叶面覆盖式”灵气掠夺。橘子则毫不客气地叼走了最大最红的一个,吃得汁水淋漓。

一时之间,洞窟里只剩下轻微的咀嚼(橘子)、叶片吸收灵气的簌簌声(我),以及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仙君)。气氛竟奇异地缓和了些许,带着点劫后余生般的宁静。

吃着吃着,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我咽下(吸收完)最后一点灵果精华,灵力震动空气,声音放得很轻,带着纯粹的好奇:

“仙君,这洞中无日无月,明珠光晕又恒常不变……您是如何得知,此刻已是‘午后’的?”

他书写的动作并未停下,笔走龙蛇,流畅依旧。片刻,才用笔杆末端,极其随意地朝洞壁一角点了点。

我顺着方向“望”去。只见那里悬着一个物件,非金非玉,色泽沉暗,形制古朴,像个……漏勺?一个极其精巧复杂的漏勺!它由多层嵌套的圆盘构成,最中心似乎有一粒极其微小的明珠,光芒恒定。盘面上刻满了细密如蚁的刻度,一些银色的、仿佛水银般的液体,正沿着盘面上纵横交错的沟槽,极其缓慢地流淌、滴落。那流淌的速度,慢得几乎肉眼难辨,却带着一种永恒不变的韵律。

“此乃‘璇玑晷漏’,” 他的声音清越,如同玉磬轻击,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观银汞流经之刻度,可知时辰。” 他并未回头,一边书写,一边竟开始为我讲解。语速不疾不徐,从最外层圆盘代表的大刻度,讲到中层划分的时辰,再讲到内层更精细的“刻”与“分”。那银汞流淌的轨迹,在他口中化作了一条清晰的时间之河。

我听得叶片微颤,灵智大开。原来时间并非无形无质,在这方寸漏器之中,竟被具象得如此精妙!我努力调动灵识去记忆那些繁复的刻度,心里啧啧称奇:仙家手段,果然不凡!连看个时间都这么讲究,比霞隐崖上老槐树靠影子估摸时辰高明到不知哪里去了!

“那……月份呢?” 我像个求知若渴的稚童,忍不住追问。这漏勺(哦不,璇玑晷漏)能看时辰,月份总该另有玄机吧?

“月盘在此。” 他笔尖未停,只以意念微微牵引。只见那璇玑晷漏最下方一层不起眼的暗格无声滑开,露出一个更小的、刻着十二种不同星象图腾的玉盘。盘中另有一粒更小的明珠,光芒位置正对应着其中一幅星图。“星移斗转,月盘自转,明珠所指,便是当月。”

原来如此!一环套一环,精妙绝伦!我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也涌起一丝更深的茫然:在这暗无天日的禁锢之地,将时间切割得如此精细,是执着,还是……一种刻骨的清醒?

“那年呢?” 几乎是脱口而出,问完我就后悔了。这问题,似乎触及了某种不该触碰的边界。

果然。

书案后的笔尖,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停了下来。

那悬腕的姿态凝固了一瞬。

洞窟里只剩下璇玑晷漏中银汞滴落时,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嗒”声。

他没有立刻回答。

沉默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无声地漫了上来,比之前那次更加厚重,带着一种沉淀了无尽岁月的滞涩感。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久到我那片好奇的叶子尖都开始发凉打卷。

他才缓缓地、极其平淡地开口,声音依旧清越,却像是隔了万重山水传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与……尘埃落定般的沉寂:

“年……” 他顿了一下,仿佛这个字本身都带着千钧之重,“是自己用手,一笔一划,记下来的。”

“……”

自己用手……一笔一划……记下来的。

没有惊天动地的法器,没有玄奥莫测的星图。只有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用指尖,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刻下或写下,一道又一道,记录着被囚禁于此的漫长光阴。

“轰”的一声,灵台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坍塌了。方才因窥见锁链而生的震惊,此刻被一种更尖锐、更绵密的酸涩狠狠刺穿。那酸涩瞬间蔓延至每一片叶子,每一个根须末梢,沉甸甸的,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虽然草并不需要喘气)。之前那点“隔夜酸梅汤”的感觉,此刻变成了浓得化不开的老陈醋,又涩又疼。难怪他写字时,那笔锋流转间,总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沉静与力道。原来那不仅是字,更是他在这漫长囚笼里,用以锚定自己不至于迷失于永恒孤寂中的……刻度。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所有叶片都蔫蔫地垂着,连吸收灵气都忘了。橘子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沉重的氛围,抱着啃了一半的果子,缩成一团桔色的毛球,大气不敢出。

他不再言语,重新提笔。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悠长,如同岁月的脚步声。

我默默地、安安静静地,重新盘好根须(虽然麻得更厉害了),学着他的样子,努力引动灵气,按照那“春水解冻”的法门,笨拙地运转。只是这一次,那灵气流转间,似乎也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明珠的光晕不知何时,悄然流转,变得更加柔和清冷,预示着洞窟内的“夜晚”降临。

书案后的身影终于搁下了笔。

“可要用些?” 他再次开口,询问晚餐,声音已然恢复了惯常的平淡无波,仿佛午后那段关于“年”的对话从未发生。

我摇了摇头,叶片也随着轻轻晃动。灵果的精华还在体内流转,更重要的是,心里那点沉甸甸的酸涩,早已塞满了灵台,哪里还容得下其他?

他不再多言,起身。素白的袍袖垂落,依旧飘逸得不染尘埃。他身形微动,已悄然悬于半空,离地三尺,周身气息沉静如渊,开始了他雷打不动的晚课打坐。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努力挺直草茎(假装自己也能离地三尺),调动那点微末的灵识,模仿着吐纳。只是眼角的“余光”(灵识感知),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素白的袖口。那平静垂落的布料之下,是否正蛰伏着冰冷的铁灰?那每一次悬空打坐的飘然若仙,是否都伴随着锁链无声的牵绊与重压?这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灵台发紧。

晚课结束。他落回地面,步履无声,再次走回书案后。

提笔。蘸墨。

沙沙沙……

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再次成为洞窟内唯一的韵律。他垂眸书写的侧影,被明珠的光晕勾勒出一道清寂的剪影,投在冰冷的石壁上。

我蜷缩在苔藓垫子上,叶片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下温软的绿意,灵台里一片混沌。震惊、疑惑、酸涩、还有一丝对那漫长囚禁岁月无法言喻的敬畏(或许还有同情?),混杂在一起。洪水拍门时的恐惧,七日之期的焦灼,此刻竟奇异地被这更深沉的、关于时间与禁锢的震撼冲淡了不少。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在这不见天日的九曜镇灵阵深处,在一株草精笨拙的窥探与一位被囚仙君永恒的静默之间,光阴如同璇玑晷漏中的银汞,缓慢、无声、却无比沉重地,滴落了一日。

而我心尖那片被酸涩浸透的叶子,悄悄卷起了一个无人知晓的问号:他袖底那锁链的另一端,究竟系在何方?这洞天囚笼的尽头,又在何处?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