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里没有更漏滴答，明珠的光晕像是凝固的琥珀。身下苔藓垫子温软得如同云端，可我这株草，愣是翻来覆去，根须在垫子里不安分地钻探，叶片簌簌作响，活像得了癔症的风滚草。隔壁，隔着那道由碧绿灵叶精巧编织成的半透明帘子，静得如同深海之渊。那位“早已辟谷”、疑似被镇压于此的钉子精仙君，怕是连呼吸都省了。橘子那没心没肺的胖狐狸蜷在我旁边，肚皮随着呼噜声微微起伏，睡得四仰八叉，浑然不知“草兄弟”的煎熬。
煎熬的源头，并非洪水，也非七日之期，而是白日里那挥之不去的景象——他广袖轻拂，指尖流泻的淡青灵光如同无形的手指，拨动着藤蔓、灵植、苔藓的生机之弦。凝涩的空气仿佛被注入生命，叶片如翠鸟衔纱般簌簌飞旋、缠绕、编织……须臾之间，隔帘垂落，软榻成型。那举重若轻、近乎造化的手段，一遍遍在我灵台里回放，勾得心痒痒，比刚发芽时渴望雨露还要焦灼百倍。
霞隐崖上，并非没见过世面。玉虚宫那些个御剑飞掠而过的小道士，一身灰扑扑的道袍，掐起诀来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可要他们凭空造出这么个精巧雅致的隔间？怕是连根像样的藤条都催不动。萤火之光，岂能与皓月争辉？这位钉子精随手露的一手，才是真正的“开天眼”！
根须烦躁地又在苔藓里拧了个结。人和草的差距，在这一刻，比那隔绝洪水的石门还要厚重冰冷。我只会吸吸土里的水汽，被动地承接着洞中还算丰沛的灵气，练了百十年，也才堪堪攒出化形的微末本事。至于主动操控、驭使外物……那简直是天书里的天书！可钉子精指尖那抹灵光，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全是名为“渴望”的涟漪。
辗转反侧间，明珠的光晕似乎黯淡了些许，预示着洞窟内又一个“清晨”的来临。我干脆放弃了徒劳的挣扎，叶片支棱着，全神贯注地“盯”着帘子外那片相对的空旷之地——钉子精仙君素来黎明即起，打坐吐纳，雷打不动。
寂静无声地，一道素白的身影已悄然悬于半空。离地约三尺，身下无凭无依，只有最精纯的灵气在身周形成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如水波般柔和的托举之力。他双目微阖，面容沉静如古玉雕琢，周身仿佛萦绕着亘古不化的孤寂。宽大的袍袖自然垂落，衣袂的每一道褶皱，都凝固成一个无比精准而流畅的弧度，如同被无形的尺子精心丈量过，分毫不错。那不是僵硬，而是一种臻于化境的稳定与和谐，仿佛他自身便是这方洞天小世界运转的法则核心。更玄妙的是，随着他极其悠长低微的吐纳，周围空气里那些散逸的、肉眼不可见的精纯灵气微粒，竟似受到无形力量的牵引，如百川归海，极其缓慢而有序地向他汇聚，无声无息地没入他体内，滋养着那深不可测的灵蕴。
没有霞光万道，没有瑞气千条，只有一种高山仰止、渊渟岳峙的绝对静谧。刹那间，昨夜那些翻腾的念头——羡慕、渴望、对比玉虚宫小道士的“开天眼”之感——全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摁回了灵台最深处。只剩下纯粹的震撼，如同渺小蜉蝣第一次窥见沧海奔流，连灵魂都为之颤栗。原来修行之巅的风景，是这般……寂然无声却又浩瀚磅礴。
直到他终于结束这场无声的朝课，足尖轻盈点地，袍袖垂落的瞬间恢复常态，我才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急促地“吸”了一口并不存在的空气（草的本能反应）。再看书案后那提笔蘸墨、准备书写的身影，心头那点被震撼强行压下的“渴望”，如同被春雨浇灌的野草，刹那间又以更汹涌的姿态破土而出！
机会！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指甲盖大小的灵智在疯狂呐喊：脸皮？矜持？草格？洪水退后还能剩下几片叶子都不知道，还要这些虚的做什么！学！必须学！学会他那一星半点的本事，霞隐崖何愁不能重建？幽兰谷何惧洪水再来？
主意一定，立刻付诸行动。我清了清并不存在的嗓子，灵力微微震动空气，发出一种刻意拔高、带着十二分甜腻的“气音”：
“仙君——！” 声音在寂静的洞窟里显得格外突兀，连旁边酣睡的橘子都被惊得耳朵一抖，茫然地睁开金褐色的圆眼。
书案后那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滴饱满的墨汁悬在笔尖，将落未落。他并未抬头，仿佛石壁上一道凝固的剪影。
“仙君的字——” 我拖长了调子，叶片努力朝着书案的方向舒展，仿佛要隔空看清那纸上墨痕，“哎呀呀！端方峻峭，落笔如有千钧之势！这转折处，凛冽如昆仑雪魄初凝！这撇捺间，清逸似九天流云舒卷！仙君定是临摹过上古神碑吧？霞隐崖上那些所谓大家的字卷，在您面前，简直如同稚儿涂鸦，不堪入目啊！” 谀词如同开闸的洪水，滔滔不绝，浑然不觉自己一株草把“字”夸得天花乱坠有多么怪异。
空气凝固了一瞬。笔尖悬停的墨滴，终于承受不住重力和莫名的气氛，“啪嗒”一声，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浓重的墨痕。书案后的身影，似乎几不可察地……僵硬了那么一瞬。
橘子歪着毛茸茸的脑袋，看看我，又看看书案方向，金褐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对“草兄弟”突然抽风的迷惑。
火力不能停！我再接再厉，灵力震动得更加卖力，叶片都跟着高频微颤：“还有仙君您这人品气度！真是朗月入怀，松风水韵！端方俊秀四个字，简直是为您量身打造！岂是那些凡尘俗子可比？晚生……呃，晚草虽只是山野间一株微末小草，但一见仙君，便觉三生有幸！这灵台澄澈，神魂熨帖，仿佛前世有约，今生方得一见！仙君您说，我们是不是……是不是在哪株罕见的千年灵草下，曾有过一面之缘？总觉得，分外眼熟，相见恨晚啊！” 说到动情处，甚至有一片叶子情真意切地探向书案方向，颤抖着，仿佛要执手相看泪眼。
“……”
洞窟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明珠的光晕似乎都黯淡了几分，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书案后那道素白的身影，脊背挺得笔直，执笔的手悬在半空，久久未动。那凝固的姿态，像一尊被凡俗谄媚惊扰了的白玉神像，透着一种无声的、几乎要将空气冻裂的尴尬。连橘子都忍不住抬起一只前爪，悄悄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类似“没眼看”的呜咽。
就在我自己都快被这套连自己都不信的“相见恨晚论”尬得根须蜷缩，叶片发烫，几乎要绷不住“草设”时——
“呵。”
一声极轻的、仿佛叹息又似无奈的气音，终于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缓缓地搁下了笔。那动作依旧行云流水，带着骨子里的清贵，却隐约透着一丝……如释重负？他终于侧过身，琉璃色的眼瞳隔着数步的距离望向我这边。那目光极其复杂，像看一件稀奇古怪、超出理解范畴的物件，混杂着洞悉、些许无奈，甚至还有一丝被强行压制下去的、极其细微的……啼笑皆非？
他没直接戳破我那点可怜巴巴、一眼就能望穿的小心思，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平淡口吻，清越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异常清晰：
“草木精怪拍马屁，”他顿了顿，目光在我那几片犹自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叶子上扫过，语调平稳无波，却字字如小锤敲在灵台上，“像蒲草编的鞍，配在麒麟背上。”
“……”
啪嗒。我那片伸出去的叶子，瞬间萎顿下来，软趴趴地搭在石榻边缘。灵台里嗡的一声，叶片尖瞬间炸开一片滚烫的羞赧，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燎过。蒲草鞍？麒麟？这比喻……精准得令人绝望！既点明了我这“坐骑材料”与他“神兽位格”的天壤之别，又委婉（或许也不算太委婉）地表达了我的谄媚有多么不合时宜、自不量力。橘子在旁边憋着笑，大尾巴扫得地面沙沙作响。
失败的尴尬如同冰冷的泥水从头浇到脚，每一片叶子都蔫了。我沮丧地蜷缩起来，只想把自己埋进苔藓垫子里当一株真正的、沉默的草。
然而，预想中被扫地出门或是彻底无视的冷遇并未降临。
细微的灵力波动打断了我的自怨自艾。我下意识地“抬眼”，只见钉子精仙君已重新提起了笔，却并非蘸墨书写。他手腕悬空，修长的手指虚握笔杆，指尖萦绕起一缕淡得几乎看不清的青色灵光，并非之前编织藤蔓时的生机勃勃，而是另一种更为纯粹、近乎虚无的轻盈流质。
他并未看我，目光落在洞窟穹顶那几颗明珠之间一片幽深的黑暗处，仿佛在凝视着常人无法触及的领域。那支饱蘸虚无灵光的笔杆，在虚空中极其缓慢地划动起来。
没有墨迹，没有声音。
仿佛有一支无形的巨笔，饱蘸着星辉，在无边的夜幕上描绘。随着他手腕极其沉稳而精妙地牵引、回旋、顿挫，空气中竟隐隐浮现出几道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轨迹！银辉流转，清冷如霜，勾勒出一个个玄奥莫测的符文雏形。
那轨迹并非静止，更像是一捧流动的液态星光被他从无尽虚空中拘来，强行凝固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它们遵循着某种神秘而宏大的法则，相互勾连、流转不息。每一道轨迹的弯曲角度，每一次灵光流转的强弱交替，都蕴含着难以言喻的韵律。
我的灵识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不由自主地死死“盯”住那虚空中的星光轨迹。心湖深处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一种源自草木本能的、对星辰力量的古老亲和感被骤然唤醒！那是月华朝露，是星辰滋养，是天地间最精纯的乙木本源之力！贪婪的渴望瞬间压倒了羞赧，我几乎是凭着本能，草茎顶端那点微弱的灵光拼命地闪烁起来，努力模仿着他指尖牵引的轨迹，笨拙地尝试引动一丝游离在洞窟中的稀薄星力——
嗤啦！
一股尖锐的、如同烧红烙铁灼伤的剧痛猛地从草叶尖炸开！仿佛不是引来了星光，而是引来了一小簇失控的野火！那片最嫩的尖端瞬间卷曲焦黑，冒出一缕极其细微却刺鼻的白烟！
“嗷！” 一声惨兮兮的本能哀鸣冲口而出（草叶震动空气的凄厉尖啸），我猛地缩回叶片，疼得整株草都在石榻上弹跳了一下，叶片簌簌乱抖。
橘子吓得一个激灵跳了起来，警惕地四下张望。
书案方向，传来一声极轻、极淡、短促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气息波动。我泪眼婆娑（凝聚灵识模拟）地“望”过去，恰好捕捉到那万年冰封般的唇角，似乎……极其短暂地……向上弯起了那么半分？快得像风吹水面刹那的涟漪，眨眼便已消失无踪，恢复成一贯的疏淡清冷。
他并未看向我那片可怜的焦叶，只是手腕极其自然地一转，那原本在虚空刻画星轨的笔势陡然一变。凌厉森然的星光轨迹瞬间瓦解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柔和、温润、充满了春日生机的青色灵流。那灵流如同初解冻的山涧溪水，从他虚握的笔尖流淌而下，并非指向我，而是极其自然地汇入他身前书案上那叠宣纸中。
“看好了，” 清越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点微末的插曲从未发生。他提笔，蘸向砚台里真实的墨汁，笔尖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这一次，动作放得极慢，清晰无比地展示着某种难以言传的“意”而非“形”。
笔尖落下，墨痕晕开，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墨色并非死黑，内里仿佛有极其细微的青色光点流转，随着笔锋的拖动，那光点如水润物，无声地融入每一笔划的走向和墨色的深浅浓淡之中。
“灵气流转，” 他的声音随着笔锋的移动而流淌，如同在陈述天地间最朴素的道理，“当如春水解冻，浸润无声，滋养万物——而非野火燎原，焚尽生机。” 笔锋在“春”字最后一捺处稳稳提起，纸面上墨痕饱满，内里青光隐遁，只剩下一股蓬勃柔韧的生机感扑面而来，与之前那锋芒毕露的星光轨迹截然不同。
我那片焦黑的叶子尖还在隐隐作痛，像一枚滚烫的烙印，提醒着方才的冒进和惨烈。可灵台深处，那笨拙模仿引来的灼痛尚未平息，新的震撼又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春水解冻……野火燎原…… 八个字，简单如斯，却像一把锋刃，劈头盖脸地斩开了我灵识中那团混沌了百余年的迷雾！
霞隐崖上百年吞吐，我只知贪婪地吸纳游离的灵气，如同干渴的沙漠旅人遇见水源，只知疯狂痛饮，却从未想过这灵气亦有阴阳刚柔之分，更不知如何引导、驯服、化其为己所用！我那所谓的“修炼”，与引火烧身何异？若非这次引动的是星辰之力（即便稀薄无比），只是灼伤了一片叶子，若有朝一日引动了更暴烈的力量……念头至此，草茎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钉子精仙君并未再看我，继续提笔，在宣纸上写下第二个字：“润”。这一次，他的动作更慢了，笔锋在纸面上游走，每一处转折、提按、牵丝，都清晰地传递着一种“意”。那不再是单纯的文字笔画，而是一条具象化的、充满生命韵律的灵力溪流！墨色流淌中，仿佛能看到溪水如何无声地渗入干涸的土地，如何温柔地包裹滋养每一颗草木的种子，如何让深埋的生命力破土而出……
我看得几乎痴了。草茎挺得笔直，所有叶片都绷紧，贪婪地“捕捉”着那笔锋运行的每一个微小细节。灵识紧紧缠绕在那流动的墨痕上，捕捉着其中蕴藏的、润泽万物的微弱青光流转轨迹。那轨迹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奥义，而是触手可及的、关于“生”与“养”的密码。
心头那点火辣辣的羞赧早已被这醍醐灌顶般的震撼冲刷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朝圣的专注和豁然开朗的狂喜。原来……这才是修行！不是蛮力的掠夺，而是心与天地韵律的共鸣！
正当我那点微弱的灵识，笨拙地跟着那流动的青色光点，试图模拟出一丝“润物无声”的柔和韵律时——
“嗷呜！”
一声欢快得不合时宜的嚎叫猛地炸响！
是橘子！
那颗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红艳灵果，不知是被它扑蝶时撞到的，还是它蓄谋已久，此刻终于挣脱了藤蔓的束缚，滴溜溜滚落下来，骨碌碌径直朝着书案下方那堆放着各种玉简、书卷的角落滚去！胖狐狸哪里还顾得上它草兄弟的“悟道大业”，金褐色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口水都要滴下来了。它胖乎乎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四爪刨地，化作一道桔色的闪电，猛扑向那颗滚动的果子！
“橘子！别捣乱！” 我惊得在灵台尖叫，叶片差点竖起来。
终究是迟了。
胖狐狸全力一扑的势头何等迅猛，“嘭”的一声闷响——它那毛茸茸、分量十足的大尾巴，结结实实地扫过了钉子精仙君垂落在书案旁、素白如雪的宽大袍袖！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橘子叼住了那颗灵果，心满意足地发出“呜噜”声，全然不知自己闯了多大的祸。而我，所有的灵识都死死“钉”在了书案旁。
只见那原本如云般垂落、纹丝不动的宽大袖口，在狐狸尾巴扫过的刹那，极其轻微地向上荡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袖口边缘向上掀起了一瞬——
就是这一瞬！
借着明珠柔和的光芒，我的“视线”如同最锋利的草叶尖，瞬间穿透那片阴影——
不是错觉！
绝非错觉！
在那素白如雪的袍袖掩盖之下，一抹冰冷、坚硬、毫无生命光泽的铁灰色，如同蛰伏的毒蛇鳞片，一闪而逝！那绝非寻常衣物衬里，更非装饰！其上似乎还镌刻着比石门上符文更加复杂、更加幽邃、透着一股森然禁锢之意的暗纹！没有看清全貌，但那惊鸿一瞥的质感与气息，已足以让灵台炸裂！
锁链？！真的是锁链？！
他袖底传来的那声冰冷的拖曳……果然是真的！这九曜镇灵阵镇压的不是别物，正是眼前这位挥笔便能引动星辰、心念即可造物的“钉子精”仙君本人！那铁灰色的禁锢，与他清贵绝伦的气度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割裂感。
我的心跳（如果草有心的话）骤然停止。灵识如同被冰水浸透，方才因领悟“春水解冻”而生的融融暖意瞬间冻结。一股寒意从草根直冲天灵盖，每一片叶子都僵硬了。
书案旁，那被橘子尾巴扫过的袍袖已经落下，恢复了一贯的飘逸整洁，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瞥从未发生。
然而，一股极其细微、却重逾万钧的沉默，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弥漫了整个洞窟。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钉子精仙君悬在纸面上的笔尖，终于彻底停住了。
他并未转头看向闯祸的橘子，也未看向我。只是微微侧首，目光垂落，极其平静地、落在了自己那只刚刚被无意拂起的袖口上。
那目光，沉静依旧，如同亘古不化的寒渊之水。琉璃色的眼瞳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沉淀了下去，再无一丝波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