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明珠温润的光晕下,时间仿佛被洞窟深处亘古的寂静拉得绵长。那枚“乙木青华丹”的药力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在干涸的灵脉间汩汩浸润,枯竭的叶片终于舒展了几分,透出些微脆弱的青意。只是心湖深处,那声冰冷的锁链拖曳,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久久难平。

书案后,那谪仙般的男子依旧执笔,侧影沉静如画。他偶尔抬腕蘸墨,宽大的素白衣袖垂落,动作流畅得不沾半分烟火气,仿佛之前那场血肉横飞的惨烈,当真只是一场逼真的幻梦。然而,我草叶尖上残留的一丝若有似无的血气微凉,和他递丹时袖底那瞬间即逝的、非人的恒定低温,都在无声地提醒着某种刻意粉饰的虚妄。

正当我盯着他腕骨出神,试图从那片素白下窥探出一点铁灰色的端倪时,一阵窸窣的动静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嗷呜~” 一声带着点撒娇意味的低鸣传来。

循声望去,只见那片灵气氤氲的异草花丛里,一团桔红色的毛球正蹑爪蹑脚地潜行。是橘子!这小东西显然被洞中奇花异草滋养得精神焕发,蓬松的大尾巴高高翘起,像一面燃烧的小旗。它金褐色的圆眼此刻瞪得溜圆,死死盯住花叶间几只翩跹飞舞、周身泛着淡淡磷光的灵蝶。那灵蝶翅膀薄如蝉翼,边缘晕染着幽蓝与月白的微光,在明珠与灵气交织的光线下,美得不似凡间之物。

橘子撅着圆滚滚的屁股,后腿肌肉绷紧,尾巴尖激动得微微发颤。它瞅准时机,猛地一个虎扑!可惜,灵蝶轻盈得如同没有重量,翅膀微振便已翩然升高,留下胖狐狸扑了个空,整张毛脸结结实实栽进了一丛开着淡紫小花的灵植里。

“噗!” 我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枯叶都跟着抖了抖。这笨拙又滑稽的一幕,像投入死水微澜的石子,冲淡了几分心头的疑云密布。

橘子甩甩沾了花粉和露珠的鼻头,委屈地“嗷”了一声,转头看见我(这株草)正“看”着它,金褐色的眼睛瞬间亮了,那点小委屈立刻被抛到九霄云外。它撒开四爪,像个滚动的、沾满草屑的桔色毛线团,兴高采烈地朝我奔来,全然不顾自己刚才扑蝶时撞歪了好几株价值不菲的灵植。

“慢点慢点!”我下意识地在心里喊,生怕它刹不住车把我这刚缓过劲的草根给踩折了。

橘子才不管这些,它热情地冲到石榻边,伸出湿漉漉、带着点泥腥味(估计刚在花丛里打滚来着)的鼻头,在我叶片上亲昵地拱来拱去,还试图用毛茸茸的脑袋蹭我,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这亲昵劲儿,活像失散多年的亲兄弟重逢——虽然兄弟一个是草,一个是狐狸。

“好啦好啦,知道你高兴。”我无奈地用一片叶子轻轻拍了拍它暖烘烘的脑门,心里那点沉甸甸的疑窦,被这毛茸茸的热情暂时挤到了一边。跟它玩闹了一会儿,用叶子挠挠它的下巴,看它舒服得眯起眼,四脚朝天露出柔软的肚皮,总算找回点劫后余生的暖意。

玩闹稍歇,一个念头又浮了上来:外面怎么样了?那毁天灭地的山洪退了吗?我的霞隐崖是否安好?幽兰谷是不是真成了一片泽国?

念头一起,便有些坐不住了。我悄悄瞥了一眼书案方向。男子依旧专注于笔下,似乎并未留意这边的动静。我定了定神,尽量自然地开口,声音还带着点灵力亏损后的虚飘:“那个…仙君?”这称呼喊出来,自己都觉得有点牙酸,“外面…洪水退了吗?我能出去看看吗?”

笔尖在宣纸上悬停了一瞬,一滴墨将落未落。他并未抬头,清越的声音平淡无波地传来:“此刻不宜。山洪势大,浊浪裹挟山石断木,凶险异常。且水中混杂地底阴浊之气,于你草木之体有损。”他顿了顿,终于抬眸望向我这边,琉璃色的眼瞳在明珠光下显得格外通透,也格外疏离,“安心在此休养。依此阵中灵气流转推算,山洪彻底退去,约莫还需七日。”

七日?要在这个处处透着诡异、住着一个“钉子精”(我心里偷偷给他起的新外号)的洞里待上七天?!

他语气笃定,神情坦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自然规律。可那“九曜镇灵阵”的阴影和袖底疑似锁链的声响,像两根细刺扎在我心尖上。他的话,我还能信几分?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疯狂滋长。越是让我“安心”,我越觉得这里像个精心布置的华美牢笼——虽然目前看来,牢笼的主人似乎暂时没有恶意,甚至还给了颗大补丸。

不行,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钉子精说外面危险,万一…他是怕我跑了呢?或者,他其实也被困在这里,不想让我发现出路?

趁着橘子又去追一只慢悠悠飞过的灵蝶,书案后那位“仙君”再次提笔蘸墨的瞬间,我心念一动,灵力流转,瞬间化回艾草原形。碧青的草茎贴着冰凉的石地,悄无声息地滑向那扇刻满神秘符文的巨大石门。

门缝下方,那个之前被我根须撑开的碗口大小窟窿还在。我深吸一口气(虽然草不需要),小心翼翼地探出几片叶子,然后是草茎顶端——就像一只试图窥探未知世界的蜗牛。

然而,想象中清新的空气和洪水退去的景象并未出现。

噗叽!

我的“脑袋”(草尖)刚探出那窟窿,仿佛猛地扎进了一个冰冷、粘稠、充满巨大吸力的水袋!外面根本不是空气,而是浑浊、汹涌、深不见底的洪水!强大的暗流像无数只看不见的巨手,瞬间缠绕住我的草茎,狠命地向外撕扯!冰冷刺骨的水流夹杂着泥沙碎石,蛮横地灌入我的感官,冲得我神魂震荡,灵台一片空白。那感觉,就像一只渺小的飞虫撞进了暴风雨中的漩涡,毫无反抗之力!

“呜嗷——!” 橘子的尖叫在身后炸响!它显然一直用眼角余光瞄着我这个不安分的“草兄弟”,一见情况不对,反应快得惊人。说时迟那时快,我只觉草根一紧,一股巨大的拖拽力猛地从身后传来!

是橘子!

它用尽全身力气,四爪死死抠住地面,胖乎乎的身体后坐,像拔萝卜一样,拼命把我这个“水草”往回拖!一边拖,喉咙里还发出“呜噜呜噜”的焦急低吼,仿佛在骂我:“让你作死!让你作死!”

窟窿内外,两股力量激烈地拔河。我感觉自己的草茎快要被扯断了!泥沙碎石刮擦着叶片,疼得我“枝叶”乱颤。就在我以为自己真要变成随波逐流的“水煮艾草”时,橘子猛地爆发出一股蛮力——“啵”的一声轻响,我整个草身被它硬生生从那个死亡窟窿里拽了回来,狼狈地摔在冰凉的石地上,草叶湿哒哒地贴着地面,滴滴答答淌着浑浊的泥水,活像刚从汤锅里捞出来的野菜。

“咳咳…呕…” 我瘫在地上,本能地干呕着(虽然草不会吐),叶片和根须都在不受控制地哆嗦。太可怕了!那洪水的力量根本不是我能抗衡的!再多一秒,我可能就被卷走,碾碎在狂暴的浊流里。

明珠的光晕依旧柔和,书案后,那位“仙君”不知何时已放下了笔。他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站在不远处,素白的袍角纤尘不染,垂眸看着我这株**、沾满泥污、瑟瑟发抖的草,以及旁边累得直吐舌头、毛发也沾湿了大半的橘子。

他那张谪仙般的脸上,依旧没什么太大的表情,只是琉璃色的眼瞳里,似乎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神色——像是无奈,又像是一点点的…促狭?

“现在信了?” 他开口,清越的嗓音在寂静的洞窟里格外清晰,尾音似乎还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上扬,“外面,确实很‘水’灵。”

“……”

我瘫在地上,草叶上的水珠还在往下滴,吧嗒,吧嗒。心里那点怀疑,被这冰冷的现实和“钉子精”这句带着点冷幽默的“水灵”彻底浇了个透心凉。

信了,这次是真信了。

同时,一个更清晰的认知如同洪水中露出的礁石,浮现在惊魂未定的灵台:这山洞,或者说这个“九曜镇灵阵”,不仅镇压着某些东西(比如眼前这位身份成谜的钉子精),更如同一道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屏障,将外界的一切——包括那毁天灭地的洪水——都牢牢隔绝在外!

这里,是洪水中的孤岛,也是谜团重重的囚牢。而我,和一只胖狐狸,以及一个满身是谜、说话带刺的“钉子精”,要在这座“水帘洞”里,共度七日。前途未卜,但至少暂时……淹不死。我抖了抖叶子上的水,认命地想:行吧,水煮艾草汤计划,暂时搁置。

明珠光晕下的洞窟,时间流淌得如同石壁上缓慢凝结的钟乳水滴。那枚“乙木青华丹”的药力暖融融地在灵脉里打着转,枝叶总算支棱起来,不复先前蔫头耷脑的可怜相。可心头的愁云非但没散,反而更厚实了几分——七天!整整七日!要和这个满身是谜、说话带刺、疑似被钉在诡异阵法里的“钉子精”男子,共处一室!

这成何体统啊! 虽说草木精怪心思澄澈,可好歹也是化形过的,知道点人间礼数。孤男寡草(还有一只傻狐狸)同困一窟,传出去……呃,等等,好像也没谁会传出去?但就是别扭!根须在蒲草垫下不安地扭动,叶片尖都透着股难以言喻的局促。洞是好洞,灵气也足,就是这“室友”成分过于复杂了些。

“啧。” 一声极轻的气音,带着点洞悉一切的凉意,从书案方向飘来。

我(保持着草形)一个激灵,叶片瞬间绷直,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墙壁——虽然草没有真正的眼睛。

眼角的虚影里,那素白的身影终于搁下了那仿佛永远写不完的笔。他起身,宽袖流云般拂过书案边缘,步履无声地踱到我栖身的石榻附近,目光在那片我用来“遮羞”(虽然草不需要)的干草堆上停了停,又缓缓扫过我旁边正努力把自己蜷成一个桔色毛球、试图显得更“闺秀”一点的橘子。

琉璃色的眸子里,掠过一丝……了然?甚至还有点微不可察的……嫌弃?

“此间简陋,委屈姑娘了。”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清泉击玉的调子,只是尾音拖得略长,平白添了几分意味深长,“修行之人,本也不该拘于形骸外物。” 这话说的漂亮,翻译过来就是:一棵草一只狐狸,讲究什么男女大防?别矫情了。

我叶片无风自动,簌簌响了两下以示抗议。礼数是礼数!草也是有矜持的好吗!

他似乎没打算理会我这株草的“矜持”,径直走向靠洞壁的一处相对空旷的角落。那里原本只生着几丛不起眼的苔藓,铺着薄薄一层碎石。只见他广袖微抬,指尖萦绕起一层极其淡薄、却凝练精纯的青色灵光,对着那片区域凌空一划——

刹那间,如同被无形的手拨动了琴弦,扎根在附近岩壁上的那些玉髓色藤蔓、开着淡紫小花的灵植,甚至几片柔韧的苔藓,都像是被赋予了生命,纷纷舒展摇曳起来!叶片根须如同被牵引的丝线,脱离了土壤岩壁,在空中轻盈地飞舞、旋转、交织。那景象美得惊人,仿佛一场无声的绿色风暴,带着蓬勃的生命韵律。

灵光闪烁间,只见柔软的藤蔓相互虬结缠绕,眨眼间便编织成一张精巧玲珑、散发着草木清香的“床榻”轮廓,上面还细心地铺叠了好几层厚实温软的苔藓垫子。紧接着,更多的细长叶片簌簌飞至,如翠鸟衔纱般,在两张“床”中间的区域飞快穿梭编织,竟拉出一道半透明的、由碧绿灵植叶片构成的“门帘”!那门帘垂坠感十足,叶片间的缝隙恰到好处,既隔开了视线,又不会完全阻断灵气的流通。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一个简陋却透着雅致的“隔间”,便在这洪荒洞窟的一角凭空出现。

他袍袖再轻轻一拂,角落里几株结着鸽卵大小朱果的藤蔓微微晃动,几枚红光流转的果子便稳稳落在石桌上。同时,几只先前被橘子追得乱飞的、翅膀带着磷光的灵蝶似乎被无形之力温柔拢住,蝶翼微颤,抖落下点点闪烁着细碎金芒、甜香馥郁的花蜜,精准地滴落在早已备好的几片宽大洁净的叶子上。

“山野之地,饮食粗陋,还望海涵。”他转过身,面对着我这株看得“目瞪口呆”的草(叶尖都忘了抖),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石头是硬的一样,“我在此枯坐已久,早已辟谷,无需饮食。这些灵果花蜜,蕴含些微草木精华,于你和那只狐狸聊作充饥,滋养灵体倒也无妨。”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那隔绝内外、符文森森的巨门,声音低沉了几分:“此间无日月轮转,也无阳光雨露,于你草木之体终究欠缺滋养。好在洞中灵气尚可汲取,支撑几日修行应无大碍。七日之期一到,洪水退净,我必送你出洞,重返你的幽兰谷霞隐崖。”

一番话,条理清晰,安排妥当,补偿到位,甚至考虑到了草木精怪对阳光的渴望(虽然没阳光)。态度也算得上诚恳谦和,除了那句“早已辟谷”透着一股子修炼千年的老干部式优越感外,实在挑不出什么错处。

我心里那点“成何体统”的纠结,顿时被他这“挥斥方遒造隔间、弹指生花供饮食”的架势给冲淡了大半,反倒生出一丝“寄人篱下还矫情”的不好意思来。叶片微微向内蜷缩了一下,根须在蒲草垫上画着圈。

其实……我心里默默嘀咕,声音小得只有自己灵台能听见:我也可以只吸吸土里的水份,不吃东西的……当草,挺好养活……不用这么破费搞花蜜这么精致的东西……

橘子显然不这么想。花蜜的甜香如同无形的钩子,瞬间把它那点装出来的“闺秀”矜持撕得粉碎。它“嗷呜”一声,从毛球状态闪电般弹射起步,胖乎乎的身躯展现出惊人的敏捷,直扑石桌!目标明确——那摊亮晶晶、香喷喷的花蜜!

“橘子!矜持!”我忍不住用叶子“喊”了一声(实际是灵力震动空气的微鸣)。

胖狐狸一个急刹车,爪子堪堪停在盛花蜜的叶子边缘,扭过头,金褐色的圆眼里充满了无辜和控诉:有好吃的还不让狐吃?草兄弟你太不讲义气了!

我无奈地抖了抖叶子。得,这下连最后一点“艰苦朴素”的氛围都没了。看看那灵光流转的隔帘,看看桌上红艳艳的果子金灿灿的蜜,再看看旁边虎视眈眈的胖狐狸,以及那位负手而立、衣袂飘飘、仿佛只是随手布置了下“临时招待所”的钉子精仙君……

好吧。我认命地舒展开叶片。

水帘洞七日游,包吃包住(灵果花蜜 苔藓草床),安全有保障(洪水进不来),还有神秘钉子精当导游(虽然导游本人似乎是个谜团),附带一只负责活跃气氛(兼抢食)的胖狐狸。这配置……好像也不算太糟?

就是不知道这七天里,隔壁床那位“早已辟谷”的钉子精,会不会半夜被橘子啃果子的“咔嚓”声,或者我修炼时叶片无意识吸收灵气发出的“簌簌”声吵到?以及,他袖子里……到底有没有锁链?

我默默数着日子,根须在温暖的苔藓垫里悄悄扎深了一寸。七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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