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十二)

房车驶出医院之后,唐予柏便将车窗切换成全景模式,方便展昭观察外面的情形,他自己则在料理台前准备今天要用的食材,只是眼神儿时不时就飘到那人倚在窗边的侧颜上去,也算将一心二用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

将近年关时候,城里过节的氛围虽不如前,街道两旁却也人来人往比平日里热闹许多,早早归乡的游子们大包小包地提着年货走亲访友,放了寒假的学生党则三五成群出没在各式奶茶咖啡店之间,转角书摊上精神矍铄的大爷“哗啦”一声抖开自写的春联,隔壁小超市的音箱里陡然唱起临到春节必不可少的《好运来》,连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拎着热干面赶地铁公交的步伐也似乎欢快了几分,带出一片即将昂首阔步迈进新时代的喜气洋洋。

唐予柏就见展昭安静凝视着一窗之隔的街道与人群,眼中有浅浅淡淡的疑惑,也有转瞬即逝的怅然,但更多仍是止不住的好奇与探究,像极了一只正眼巴巴打量外头花花世界的小猫儿,便禁不住低低笑了一声。

展昭耳力多好,立时转头看了过来,堪堪捕捉到他嘴角未散的笑意,不由微眯起眼——这人是在笑话他么?

唐予柏赶忙端着一盘洗净切好的水果过来哄猫:“来尝尝,这可是屈大夫当年亲口称赞过的‘后皇嘉树’。”

展昭犹豫了片刻,方才依言接过一瓣。他生长在江南,那里吃食一贯清淡嗜甜,但他自小四处闯荡惯了,口味倒颇能兼收并蓄,北方的浓郁川渝的麻辣都不在话下,唯独不爱吃酸,连汴京人夏日里常作消暑之饮的梅汁儿也一并沾不得半点,更不用说酸得倒牙的橘子了。

他不想拂了唐予柏的好意,便大义凛然地咬下一口,却立时被那清甜多汁的味道征服,讶然问道:“这是橘子么?竟然一点都不酸呢。”

唐予柏自然了解他的口味,便又递过去一瓣,温言解释:“这是柑橘的一种,叫作秭归脐橙,是引进了国外的甜橙嫁接到橘树上,一代代改良下来的,所以没什么酸味。前人说橘生淮北则为枳,讲究的是一方水土一方风物,现在农人手段可厉害多了,控制了光照、温度、养分,不拘在哪里,什么样的水果都能培育出来。”

“原来如此。”展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感慨一叹,“‘受命不迁,苏世独立,横而不流’,看来如今这样的橘树反而不受欢迎了。”

“时代变迁发展自有它的规律,不消说一千年一百年,便是短短十年二十年,也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唐予柏深深看了他一眼,蓦地话音一转,“天地之间生灵万千,宇宙之外浩渺无边,纵然穷极千百代人,恐怕也无法完全探究出其中的奥秘,掌握所有的变幻之理。”

“但总有什么是不会变的。”

“李太白说,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天上月也好,人心中的信念也罢,总有一些东西,是可以跨越时间、万古长存的,那是我们至今仍能站立于此的根基。”

“所以我相信,无论在哪个时代,屈子始终会是屈子,太白始终会是太白……你也一样。”

他声音里含着一份矢志如初的笃定,是千年万年也未曾磨去半分的认真,比星辰更坚定不移,比大海更温柔沉静。

展昭怔愣片刻,只觉一股暖流倏而划过心头,像跋涉于凛冬原野时忽然遇到一间亮着灯火的小屋,哪怕只是远远瞧上一眼,便带给独行的旅人多少无言的慰藉与希望。

他垂下眼睫,终于轻轻笑了起来:“我明白了……多谢唐兄。”

唐予柏也微微一笑,随即转了话题,翻开桌上厚厚一本地图册细细指给他看:“我们现下在这里,顺着长江再走一截过了江城出了荆楚,就到了隔壁皖省,往南走可以去黄山逛逛,往北走的话是庐州……包大人的故里。”

他留心看展昭神情,果然见那人面上一肃,凝神看向自己手指的方向:“包大人……包大人的墓也在这里吗?”

唐予柏点点头,试探问道:“你可要去看看?”

展昭一时沉默不语,良久,方才有些艰难地闭了闭眼,难得放任自己逃避一回:“再等等吧……”

“好。”唐予柏也不多言,拿出手机发了条信息给阿节,“那就走江南这条线,皖浙之间有好些古镇,风景也很不错,正好领你去转一转散散心。”

他前世今生见多识广,又有意引那人别开心思,因此谈锋更盛了些,从风土人情特产名物直说到历史地理科技哲学,展昭果然听得津津有味。待终于出了城上了公路,两人边赏雪饮茶边谈天说地,倒也别具意趣。

他们出发前唐予柏特意嘱咐过不必赶路,阿节便也不慌不忙地开,兼之这车实在太过庞大笨拙,到天擦黑时才行了百来公里,刚到随县。唐大老板又不放心进县城里去住,阿节便找了处景区营地停下来休整。好在房车里什么都齐全,食材用品也都配足了,唐总亲自下厨煮了一锅热腾腾的排骨汤,配上几个小炒,倒也吃得鲜美无比。

只是到了晚间休息时,面对房车尾部卧室里那张甚为华丽的大床,展昭到底有些为难:“我一个人睡么?”

他想了想,又道:“这床这么大,不如你们都一起歇在这里罢。”

阿节一惊,连忙疯狂摆手:“我睡沙发!”

他唯恐迟了半秒钟被唐总直接刀掉,索性先下手为强,立马抖开早就准备好的铺盖,凭借特战队里练出来的身手牢牢抢占住客厅唯一一组大沙发,没给唐予柏留半分落脚的地儿。

唐予柏咳嗽两声,有些不自然地摸摸鼻子:“不用管我,你身上还有伤,该早点休息才是。”

展昭看一看他神情,迟疑一瞬,声音里隐约多了丝低沉:“莫非唐兄也嫌我来路不明,才会这般谨慎防备?”

“怎么会!我是怕扰到你……”唐予柏下意识就要反驳解释,只是话刚出口,便看到那人笑眯眯地向自己眨一眨眼:“那唐兄就不必再推脱了。”

他拍拍身旁柔软蓬松的床具:“这边留给你。”

说着,展昭已转进里间洗漱去了。

剩下唐予柏呆立在卧室门口,直愣愣地瞧着眼前那张大床,忽然就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起来——这便要同床共枕了么?

客厅里,阿节捂住嗡嗡作响的手机,悄悄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总觉得这距离还是近了点,要不干脆去外面扎帐篷睡吧?虽说天气是冷了点,但总好过听见什么不该听的被唐总灭口啊!

“白云飞:他奶//奶的唐予柏怎么还不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白云飞:他俩咋样了?这个点儿不会已经滚被窝去了吧?”

“白云飞:你倒是吱一声啊!说好的照片呢?视频呢?!!”

“阿平:节哥你们到哪了?明天能赶回海城不?”

“阿平:明晚有一场很重要的慈善晚宴,后天上午还有好几家外商预约来访……年底事情太多了根本排不过来!”

“阿平:啊啊啊啊啊boss为啥一直不回我信息?难道我终于要被炒了么o(╥﹏╥)o”

阿节叹口气,给他俩一人回了一串省略号,然后果断静音蒙头睡觉去了。

次日一早,他精神奕奕地起了床,慢跑二十里路去县城早市上买了一兜子早点和食材补给回来,又在营地洗漱区冲了个冷水澡,收拾妥当了才回到车上。

刚把咖啡豆磨好,就听卧室门“滴”的一声,唐予柏走了出来。阿节下意识往他身后扫了一眼,没见展昭身影,便压低声音问候了一句:“唐总早。”

唐予柏点点头,在门口等待片刻,确认自己没有吵醒展昭,这才小心翼翼地拉上门,揉一揉太阳穴走到沙发上坐下。

“唐总现在用早饭吗?”阿节瞥了眼他略有些青黑的眼圈,默默送上一杯咖啡。

“不急。”唐予柏一摆手,打开笔记本开始处理公务,只是眼神时不时就要飘到某个方向去,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昨晚他洗漱完便窝在电脑前假装目不转睛浏览报表,其实心里一片兵荒马乱无所适从。展昭也不催促,只安安静静倚在床头看书,一副看他表演到几时的架势。唐予柏顾念这人身体,到底还是战战兢兢地上了床。

进入睡眠模式后卧室里温度适宜,两个人各裹了一床薄被,像是怕惊扰了彼此一般,都不自觉放轻了呼吸,任这沉默在寂静中慢慢发酵为无以名状的安然。

展昭微合了眼,仍然虚弱的身体在这片安然中很快便有了倦意,意识却挣扎着不肯入眠,喃喃吐出这些日子里重复了太多次的字句。

“唐兄,多谢。”

许久,另一侧才传来唐予柏有些发闷的声音:“我不要你谢我……”

“我只要……你好好的。”

只要你远离是非争扰,平安喜乐,无痛无忧。

只要你好好地活在这世间。

展昭没有回应,他的鼻息悠长而平静,已然沉入梦乡。

唐予柏又等了一会儿,方才极轻极慢地转过头,看向身侧咫尺的展昭。夜灯幽微模糊的光影里,那人安安稳稳地睡着,眉眼之间已不复初见时尚带几分青稚的少年意气,却更增一段岁月倾心雕琢过的温雅风华,明明如月朗朗如玉,轻易便能动人心魄。

唐予柏近乎贪婪地看着,恨不得将他散落的每一根发丝都描摹在心里,好填补这些年来日夜啃噬着自己的空白。

而在风雪山河的尽处,千千万万空白的碎片之下,只藏着一道身影,一个名字。

他愈思念,那些碎片就愈锋利,一刀刀凌迟着血肉,一次次撕裂着魂灵。

太痛了,唐予柏恍恍惚惚地想,却想不起自己这辈子是如何撑过来的。

人大概就是这样,必死的绝境里尚能拼着一口气发狠硬撑,一旦逃出生天,那如山似海的意志反倒会瞬间崩塌,击碎所有若无其事的伪装。

何况他所念所求,从始至终也不过展昭一人而已。

唐予柏看着他生生死死牵挂了两辈子的猫儿,几乎按捺不住心头一瞬间弥漫开来的焦灼饥渴,恨不得即刻将展昭牢牢揽入怀中再狠狠揉进骨血,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可到最后,他也只是委屈不过地红了眼眶,虚虚覆住了那人搭在被角的手。

白五爷冷眼看他这做贼般的偷摸行径,忍不住要暴起大喝一声无用东西。

唐予柏却心满意足地往展昭身边又凑近一些,不出声地道了句,晚安。

少年人爱意汹涌炽烈,如洪水滔天,如野火焚原,哪懂这许多年生离死别的重量足以压弯任何铁铸的脊梁。再添上触不可及的悲和追悔莫及的痛,他在深渊中挣扎沉沦了半生,傲气胆气通通被绝望吞噬殆尽,剩一副伶仃的骨架摇摇欲坠。

这一星指尖相触的温暖,于他已然太多。

许是终于离开了医院里那种遮掩不住的压抑氛围,展昭这一夜睡得格外安心,第二天起来精神也好了许多,恰逢云消雪霁晴空灿然,唐予柏便带着他在附近山林里逛了一阵。这处野营景区不大,好在深冬时节也没什么游人吵闹,绕过山坡还有一片清凌凌的湖水,在周围丛木山石掩映之下更显静谧悠然。展昭被唐予柏从头到脚裹得暖融融的,也不觉得冷,两个人就在湖边晒晒太阳看山看水,好不惬意。

阿节见状便将炉子搬来煮茶,又折了根枯枝垂线放饵,竟也钓上几尾鱼来,中午索性直接弄了个野炊。

展昭见他手法熟练地生火烤鱼,不由想起当年与白玉堂外出办案时也偶有这般露宿山野之时,那人明明精贵得很,偏要事事亲为,不许自己碰一下,最后大抵以焦糊收场。

他想着那白耗子手忙脚乱无可奈何的模样,嘴角忍不住扬起些微笑意,随即又沉郁下来。

见展昭兀自盯着阿节出神,一旁唐予柏咳嗽一声上前撸起袖子:“我来。”

他瞧一瞧架上正烤着的鱼,十分嫌弃地塞进阿节手里,“这条焦了。”

又指使人去房车里取一早就炖上的天麻乳鸽汤。

阿节拍拍手上的灰,边啃烤鱼边往回走,心里还嘀咕:这不是挺香的嘛,哪里焦了?

等他端着汤锅再转回来,远远瞧见湖光山色里那一双身影潇潇而立,举手投足间皆是入画般俊逸,说不出的相契。

阿节后背猛然窜过一个激灵:嘿我悟了。

那天晚上白云飞照例喋喋不休追问两人进展,阿节破天荒回了他八个字:“烤鱼没焦,唐总醋了。”

白大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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