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们离开后,妖市便恢复往日里原有的面貌。明兮迟睁眼,看了看,终归不是真正的“原貌。”各种小妖立腿呈舌惨死,刨腹刨心,一一无法复生。
它们无一不被红鬼所为。
昔日红楼金贵的高楼坍塌,辉煌的昔日挂起的红灯笼被旧时的陈年灰土覆盖,整个妖市被永永远远留在这片废墟之中,不得往前。
当鬼势想要拉拢另一方势力以此增强自身实力时。如果对方不愿,那么它们将不会犹豫,只要现有的实力远在它们之上,它们就会把它毁了。而在旁人看来,妖怪却是骇精小气之物。
废墟之下,杀出命的剩余两人在黑浊之气中。
冷风拂过明兮迟的衣袍,眼下,他的情绪如潮涌,冷不丁地“次啦”一声收起剑。他望着妖市出口的方向,明兮迟眼神渐渐迷离。恍然间想起楚惜之先前说的话,他想要解释,对他说,他明白的。
可他就是不知道要如何作答。
什么是真正的善?什么是真正的恶?
善难道是舍小善为大善吗?
这和那些不择手段往上爬的人有什么区别?
明兮迟望了一眼身旁蹲着的少年。徐舟野正蹲在地上画两个小人,一个小人的形象看着像是李溶月。明兮迟知道徐舟野是在生气,他伸出手想要安慰,却被他敏锐察觉,脚尖往外躲了躲。
明兮迟这时声音忽地有点哑涩,软话也说不出,只道:“徐公子,我们走吧。”
徐舟野也没了往日的精气神儿,随意应了他:“嗯。”
现如今,妖界势力被削弱,相思子给的保命喜帖也就没有了用处。两人身上的衣袍不出三步便就消失,同时也不再具有特殊的攻击。徐舟野头上的狼耳朵渐渐消散,幻化一片细碎的光影。两人恢复往日的着装,抹额被他重新系在额头,长生辫也被他规规矩矩的编好。
毕竟李溶月之前曾对他说:“我们穿衣打扮不是为了别人,而是在提醒自己,即便是一个人也要好好生活,知道吗?”
她虽然用三文钱把他买来,却从不克扣他的穿衣用度。李溶月心细,每次都把徐舟野打扮的干干净净,像极了一个正在读书的富家子弟。徐舟野是个粗性子,凡事想的不多,想的开。与她独自相处的那段日子,他亲眼看到李溶月没过一个地点就从包袱里拿出一根又一根银钗金钗换一些吃食,她佩戴的首饰越来越少,他身上东西却越来越多。只因她想过,既然把他买回来了,就须好好对待。
可她越是这样,徐舟野心里就越不痛快。身为男子,本该做些出息事儿!哪能日日吃软饭,更何况,她自己也是一个人。明明自己也不好过。
女儿家们喜欢买点胭脂俗粉,逛逛铺子,听听戏曲儿,又或是做一番事业。可李溶月没有。徐舟野第一次见她时,她是一个人,后来观察,也还是她一人。她每日的表情都淡淡的,好像觉得什么事情都很无所谓。因为她明白,在这恶事最苦的不在于吃饭,而是被人夺食。
恶鬼袭击每一处村落,都会践踏庄稼。虽幸运活下来的百姓,可他们不再会有饭吃。没饭吃,他们就会吃树叶子,树皮。待叶子被吃光,他们就抢夺他人口中之食,把别人的食物吃完了,就开始吃人了。吃人一旦开始,真正的恶世才刚开始。
这就是恶鬼现世的真正目的。所以李溶月才会不佩戴首饰,非但不方便,还会引来不必要的危险。而她对待徐舟野的感情从来不事买卖关系,事先在她,她最初就仅仅想要一位帮手。
原本她可以在这世间富贵一生。可是在这恶世,她如若遇不到他们,她还是如此。一个人行走于江湖,一个人独自走向复仇之路,一人独自与红鬼厮杀,只是因为她一个人。
她只能靠自己。
到现在,她依旧如此。
从她独自平陵来到北禾。她靠自己让徐舟野心甘情愿待在她身边以此来助她一臂之力,也是靠着她自己进入的青云宗。更是靠她自己在复仇之路上得到更多帮手:明兮迟,楚晚思,楚惜之。
为什么不能依附别人?她有能力得到这些“外力”,为何不好好利用?李溶月不在意任何,受过苦又能如何,她知道:凡事皆难。
可她越是如此,徐舟野心里就越不好受。
他年少时遇到过许多人。他见过妇人朝他破口大骂。贵府女子瞧不起他,耻笑他。教书先生说他纨绔不可救。徐舟野不能不在意这些伤人言语,处在年少气盛,心本就高于一切,想的大,事实却小。
可像李溶月这种女子,徐舟野还是头一回见。
她如此刚强,有能力时便顺势而为,没能力就欣然接受别人的帮助,并没有在“不行”的时候非得逞强。最让徐舟野人钦佩的是,李溶月这个人正视了自己的**。她想要,需要便就会说。
她从没有因为他男宠的身份从而看不起他,不尊重他,反而要教会他:怎么做人,做什么人。
“还有,别人的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看得起你自己。”她说。
他记住了。
可在她坚强的外表之下,也会躲在背后偷偷的哭,独自舔舐自己的伤口。
他看得心疼。
如若可以,他想用自己一生的时间去追随她。
“明仙士。”徐舟野恍然开口。
明兮迟心揪了一下,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徐公子……”
“我将才说的话不是……”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徐舟野打断,“我想说,如何才能成为像你们仙门之家这样厉害的?我虽自幼练剑,却无师傅指导。剑法毫无技巧,自保还是可以的。”
“我……”
堵在喉口之处的话忽然止住,那是他讲不出的心动:可我现在想保护一个人,忽然想护她从暗到明,从绿水青山到天涯海角,生生世世。
可他到底没能敢说出口。
藏匿于心底的自怯,像一把软刀子,捅到心口还是会痛。他不敢,因为他没那个底气。他只能借自己的另外一面让这句话化作口说无凭的行动,是风雨,又是杂草,在她需要之时,便会发现。
徐舟野的语气沉稳,却有点恳求之味。
因为他很需要。
明兮迟原先紧迫的眉忽然舒展开来,他道:“徐公子,其实你剑法并无过错,只是锋芒有些收不住,须注重练习,让你的剑认可你。可你为何会这么问?”
明兮迟心如明镜,不会拆穿。
而他好像突然之间就长大了。
徐舟野心思沉重,做什么也无味。他随意踢了一下脚旁的石子,那颗小石子被他踢的翻滚了一下身。周围被这颗石子溅得周围满是土气,石子逐渐的息了气,停止滚动,最终停到了一边儿。
徐舟野依旧嘴硬:“没什么,只是想再变得再厉害一点,有能力一点。”既然她想利用他,那么他就心甘情愿让她利用。
或许是因为有了心上人,心里就有了一些分量和责任。此刻,他如困在沙漠里头的骆驼,想要吃一些解渴的果实。
他想要追随一个人,永远永远追随,誓死追随。如若她想闯荡江湖,他会陪。她想回家乡作一番事业,他依旧会陪。她想给亲人复仇,他会陪,不顾一切,只为用最纯粹的心一心一意为她铺路,做她永生永世,唯一的信徒。
似风,似水,吹过苍老大地后,得到新生。
两人走了将近半个时辰,终于在不远处看到一抹楼影儿,两人加急步子,朝红颜楼奔去。慢慢的,他们感觉脚底泥泞,低头看去遍地是血,腥味浓重,掺杂着各种恶臭弥漫至上空,朝两人扑鼻而来。
黏如胶泥。
明兮迟沉重的心仿若木鼓,怎么敲打也不会响。踏过血迹斑斑的道路,每一步,他都走的很沉重,沉重的心如鼓,任凭怎么敲打都不会响。
而徐舟野,每走一步频频回头某个方向望去,可谓是一步三回头。他从未有过这么如此惦念过一个人的时刻。
堆积的心思愈来愈多。两人走到半息,明兮迟还是忍不住提醒他:“徐公子,你真的想学青云宗剑法吗?”
徐舟野点了点头,道:“做青云宗的弟子,不是经过挑战才能如此,我和她都经过了。”
明兮迟又道:“徐公子,是这样的。青云宗,分为两派。驱鬼和修仙。不论哪派,都需改姓,修仙亦如此,驱鬼亦是如此。而楚氏和明氏属于两世家族,祖上祖辈,须得往下继承。”
徐舟野好像听懂了点什么,直白道:“我想修仙。”
明兮迟顿思良久,接下来的话他不想说得太紧:“你想修仙,就得摒弃心中一切浮躁。修仙中如若被察觉不该有的心思,便会被师尊砍去仙骨,变成废人。驱逐出门。”
“你可愿意?”
明兮迟说了这么一大通,每句话都在告诉他:要想人前显贵,就须人后受罪。而这个罪,便是要他把对她的心思从自己身上抽离。徐舟野步子走得越来越缓慢,他到底还是有点犹豫的。
“我……”
还未说出口,徐舟野就感受到一股灼烧感袭来,这灼烧感来的猝不及防,少年吃痛,紧紧捂住胸口,急忙寻到一处岩石扶着大口喘气儿。现时,他并非担心自己的身体,因为内心中早已被她所占据。
心道:无欲无求?哼……恐怕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到了。
明兮迟见状,焦急的跑过去扶住他,问道:“你怎么了?!”
“我……我不知道……”徐舟野已没有力气回答,喘着气儿,“先……先前、我只是感受到周身很热,以为是发高热没太在意,现在那股热越来越强,我、我烧的慌……!”
明兮迟把手贴在他脸部,碰到未过三秒,明兮迟便匆忙收回手,他的脸烫得像一颗火球!
在这时,明兮迟在徐舟野脖颈处而发现了一影熟悉的花印,在他白皙的皮肤处慢慢显现。
徐舟野这时候把胳膊处的衣袖撕碎,却也止不住灼烧感。
明兮迟绕到他身后查看起他的脊背。
果然没猜错。
明兮迟额心溢出冷汗。
而在徐舟野的脊背上满是红花印,根据发热的程度而发红。明兮迟颤的声音询问:“徐、徐公子……你身上怎会有梅花烙印?”
梅花烙印是属于一种古老的刑罚。而这种刑罚,四界内,只存在于鬼界。传说中,身上有梅花烙印之者,此生都不可动情。如若不听劝阻,每当**发动之时,发肤处隐藏的花印便会显现,它会随着情的深度而加深灼烧感。
明兮迟听过此物的故事,但都只当是传说,可现在竟然出现在了徐舟野身上!徐舟野的慢慢变沉,微弱又痛苦,额间浸满了薄汗。
明兮迟满脸担心。徐舟野却是强装镇定,道:“你别担心,我现在感觉不那么烧了,只是……李溶月,她会不会有事?”可眼下,徐舟野接着又呕出一抹鲜血。
明兮迟很慌,他根本不知道要如何怎么处理这种情况!为了安抚徐舟野的情绪,明兮迟:“她、她会没事的……”
徐舟野抬起眼皮:“你不要骗我。”很显然,他在撒谎。明兮迟抿了抿唇,整个人正处于道德边缘,他硬着头皮,说出了那句实话:“怕是不一定。”
“为什么?!”徐舟野的手捏住明兮迟的双臂,眼神里满是不解。
明兮迟镇了镇神,声音听着很累:“即使是女尊在这儿,李小姐怕也是凶多吉少。因她是凡人,上次在青云宗只是妖气,而现在是鬼手印……”
话里话外,徐舟野听不大明白:“你别说笑了!之前你不也受到鬼手印吗!那时你都能化解,为什么到了李溶月这里却不能了呢?!
明兮迟摇了摇头道:“徐公子你先冷静!我是修仙人,而她是凡人,这不一样。”
这句话像是一个导火索。什么仙人与凡人不同?都是人有何不同?难道说修仙的注定要比凡人高一等?
徐舟野原先疑惑不解的眸子经过明兮迟的这句话变得荒凉:“你的意思我听懂了。”所以说凡人在这恶世就只能等死,是这样吗?”
明兮迟哑口无言。
徐舟野冷语继续逼迫:“那既然我们凡人,都会死。你们宗门女尊又为何要选择我们两个凡人?不是拖后腿吗?更何况,恶鬼现世与我们并无瓜葛。我们与你也是萍水相逢,我们凭什么要跟着你们?又凭什么相信你们?抛开一切不谈,我们本不是一路人不是吗?”
这句话他问的锋利,如刺鞭抽打,皮开肉绽。
明兮迟迟了半刻。
他从来没有想过徐舟野会说出这种话。
只是眼下,他再无理由反驳。
瞧出明兮迟的情绪,徐舟野冷笑,依旧不放过:“你莫嫌我心直口快。你知道的,我从没读过书,说话不招人喜欢。”
一股阴风袭来。
两人不知不觉在争执中便走到了目的地。徐舟野推了推明兮迟:“呐,他就在前面,你快去救你想救的人,免得再乱了你的道。”明兮迟的脚此时却迈不出一个步子。
徐舟野也没等他,捂着灼痛的心口独自朝红颜楼走去,明兮迟茫然地望着徐舟野的背影,孤独到了极致。
从明兮迟没有反驳他的那句话后,徐舟野打从心底就给明兮迟换了一个标签:高高在上的仙人。
他与他们看事情的角度不一样,做的事,自然也是不一样的。
明兮迟等了许久,才终于跟着他快要消失的背影走进去。
红颜楼。
这里里面似乎没有被恶鬼侵入。周围靓丽堂皇的,明兮迟走到楼里,关于红蛇仙君的老巢并没有传言中那样混乱,毕竟他在里面没有看到一个小妖,貌似都死绝了?
两人随着一股劲风,直直到达最顶层。中不徐舟野还是没有搭理明兮迟,明兮迟也自知对他有愧默不作声。
下顶层。
明兮迟走近一道红门,顶层跟第一次差不多,很安静。冒不是相思子还在睡觉?
“仙君?”明兮迟扣了扣那道红门,轻声问了一下。
……
寂静如风,里头无人应答。
明兮迟又敲了敲。
……
还是如此。
在明兮迟伸手再敲一次时,一旁的徐舟野本就不耐烦。他大力踹开那道房门,明兮迟顿时被吓了一跳。
“磨磨唧唧的。”
随着门“开”。
映入两人眼帘的,则是一幅春花图:正直门道,最里侧放置一窝软榻。红纱影帐,软塌上有一男一女上下起|伏,在缠绵。两人浑身**,被影帐遮着。坦.胸.露.乳的女子在那人顶头上快活,时不时发出几声应景的嘤咛。
听到此声后。
徐舟野:“?”
明兮迟:“!”
明兮迟浑身变得僵硬。想说的话被那道酥麻声吓得咽回肚里。而徐舟野脸色变得更差了,他脖颈间青筋暴起,眸中再也起不起一丝亮泽,手握剑柄。
“此啦”一声,少年拔剑大步走向红纱营帐。
他们以为妖市被红鬼血洗,甚至连带着相思子也会殒命。可到头来,李溶月受了重伤,明兮迟被迫破矩。他们不惧危险前来救他,而他呢?却在这快活!到现在,李溶月是生是死也不知晓!
“徐舟野!”明兮迟拦住他,“冷静一点!不然你会没命的!”
徐舟野冷着脸凝望着明兮迟:“你给我松手。”他看起来没有一丝回头的意思。
明兮迟吞咽了几口口水,心跳不止,他看着他发青的眼皮,只好把她拉出来:“李小姐如若在这!她定不会让你做出这般鲁莽之事!”
听到李溶月,徐舟野脚步忽地一顿,握着剑,不再往前。
冷静许久,榻中娇声依旧不断。
徐舟野果断收回利剑,而后,慢慢的走近,用剑柄把面前的红纱挑开。
三人相视。
相思子却是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像是他早察觉他们会来。
榻中男人没有理会徐舟野那吃人的眼神,反而挑衅他似的抬起那紫罗裙女子的下巴,往嫩唇上亲了一口,然后道:“下去吧。”
那女子倒也是懂事的,不问事情缘由便穿起衣服退下了。相思子一脸笑意,动作慵懒的把红衣往上身上套:“你们的动作可真是慢。”
相思子下了榻,两人开始正面交锋。
徐舟野与相思子相比,两人的身高不相上下。此时窗外的月光返照在徐舟野的下巴,冷峻又尖锐。
他道:“仙君真是好兴致,但不怕劳累过度死过去吗。”话里有意味带刺。
相思子拿起那把羽扇遮面,对徐舟野刚才的话语中的敌意没有一丝恼怒,反而问:“我给你的狼耳朵呢?”
徐舟野一语顿塞。
明兮迟这时走向前,错开两人道:“仙君是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相思子道:“不知。”
明兮迟解释:“妖界被鬼势掺入。现在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闻言,相思子并没有很惊讶,而是道:“我知道,刚听到了。”
徐舟野不解道:“那你为何不出来营救?”徐舟野不解。
相思子平淡道:“我有哪有那闲空?我避还来不及呢。再说了,他们死活与我何干?不要同我说我坐到仙君之位就要爱护子民。妖界与其他三界本就不同。我们这里没有权重之分,修炼的高,妖力就高,想做的事反而轻而易举。况且我坐到仙君之位也不是为了他们,而是因为我想,跟旁人有何干系?”
道清明。明兮迟是听说过此人的。早在几年就见过那人一面,那少年满身是伤,那张脸让明兮迟永远忘不掉。
一提到明兮迟,相思子冷笑道:“他倒是个有胆量的,敢赊我的命。”齿间荡起寒意,相思子舔了一下唇,平齐的牙齿瞬间变得锋利,瞳孔变成竖形。
明兮迟也不再兜圈子了,直接开门见山: “所以,仙君是想与我们谈什么条件呢?”
相思子看他,道:“我想与你们一同前往混沌之地,寻找鬼道源头,把我的命拿回来。让我跟着,非但不会拖后腿,还会助你们一臂之力。好处多多,考虑一下?”
哪知明兮迟非常爽快,即口答应道:“好。不过,我有一件事需要请仙君帮忙。”
本章:“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出自荀子《劝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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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你为枫叶我为霜(大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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