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我提前半小时到了球场。阳光从云缝里挤出来,像把老旧的黄铜把手擦亮了。风从东边来,带着潮味,吹得网绳轻轻颤。我在空场上做着热身,先原地慢跑,再做肩袖的环绕,手腕绕圈,弓步压腿。鞋底和地面摩擦发出细微的吱声,像远处有人在轻轻磨牙。晓冬还没到。我把背包放在看台第一排,拿出两瓶水,一瓶敞着口晾一会儿,免得太冷刺激胃。球包里有她昨天让我准备的护腕和备用吸汗带,我按她的叮嘱,把吸汗带换了新的,缠得紧一点,末端用胶带固定好。她到的时候,我正对着墙练截击手感。她背着包,肩上挂着工作证,手里拎着一袋新球。招牌式的微笑像一块被阳光烤暖的玻璃,亮而不刺眼。
“没想到你提前了这么多。”她说。我把球从墙上接回来,冲她笑:“是的!比赛临近我也想多练点,多培养点默契。” 她把球袋放下,开始做她的热身流程。她的热身很有章法,从脚踝开始,每个关节像被按顺序唤醒。她不怎么说话,只在需要我配合的时候用短句:“来几个中速的正手,落点深一点。”“反手给我斜线,别太急。”“网前截击我喂你,注意脚步。” 我太久没打网球、没参加比赛了,找回状态是第一要紧的事,而重新学会集中精神,更是重中之重。毕竟我浑浑噩噩了很长时间——三个月前刚办完离婚手续,日子像被按了慢放键,连呼吸都觉得沉。注意力像一条受过惊的小鱼,稍不留意就从指缝里溜走。我盯着她抛球的手,数着节奏,尽量把每一次击球都落在她指定的区域。整个下午的训练,我没太多说话,几乎所有的训练计划和细节都由晓冬安排。她的口令简洁、清楚,偶尔会在我挥拍结束后提醒:“收拍再慢一点,别着急跑。”“重心别浮,落地再发力。”她看动作的眼神很专注,像在翻一页熟悉的书,知道哪一行会有一个逗号。我照做。不是因为我没有想法,而是我知道,此刻的我最需要的是把身体和神经重新接上电。至于战术和选择,等“灯亮了”再谈也不迟。比赛的赛程是三十二支队分八组,周末两天打完。考虑到时间紧、体能要求高,赛制做了调整:小组赛为单循环,抢十一分分胜负,小组头名出线;八强赛开始采用淘汰制,八进四打一盘、赢四局分胜负,平局抢五分;四强后为三盘两胜,每盘赢四局分胜负,平局抢七分。第一天上午打小组赛,下午进行八进四;第二天上午半决赛,下午决赛并颁奖。
比赛那天天气不错。风小了些,阳光稳稳地铺在场地上,像给每一条白线描了边。简单的开幕式之后,比赛正式开始。场地边拉起了简易的围栏,几位志愿者举着分组对阵表,喇叭里循环播放着注意事项。我站在边线,手心有点潮。晓冬在我旁边,用网球的礼仪用她的球拍拍了拍我的球拍:“按训练来。” 我点点头。很久没比赛了,状态不及晓冬,而且我本就是替补搭档,心里早已定下“以她为主”的心思。比赛开始后,她很主动地沟通,也会直接提出想法和要求。她对赢的渴望非常强烈,对技术细节抠得很严格,能明显看出这姑娘身上的一股狠劲。
第一局由她发球。她的抛球稳定,第一发球偏平,第二发球带侧旋,落点常常压在对手的反手角。我站在网前,根据她的手势调整位置。她的手势简单明了:拳头表示抢网,手掌朝下表示让我压前,手指指向左侧或右侧则是她发球的目标区域。我照着她的思路来,比赛全程以保守、求稳为主。小组赛的对手不算强。有一对配合生疏,发球节奏混乱;有一对能打几拍漂亮的进攻,但失误偏多。我们的策略是把球打深、打稳,逼对手先犯错。晓冬在每一分结束后,都会简短地说一句:“好的,再来一个。”“这一分别抢,等他失误。”“网前别急,我来补。”她的声音不大,但在场地上像有一个清晰的箭头,指引着节奏。我偶尔会在接发球上做些小变化,比如在对手第二发球偏软时突然推一个直线,或是在网前故意让球擦网过去。这些都是我观察后做出的调整,但没多说。我知道,今天的主角不是我的灵光一现,而是我们能不能把稳定的节奏保持到最后。小组赛两战两胜,我们以小组头名出线。
短暂休息后,下午进入八强赛。对手依然不强,我们延续上午的策略,顺利闯进四强。
第一天的比赛结束后,晓冬来不及和我多沟通,只说:“不好意思搭档,原本该好好庆祝进四强,也聊聊明天的比赛,但我在组委会还有工作,晚饭就不跟你一起吃了,明天见。”说完便匆匆忙忙地走了。我收拾好东西也回了家。
我回家洗完澡,简单吃了点东西就躺下了。比赛了一天,虽说不算太累,却觉得时间过得飞快。难得有放空的感觉,我借着这股松弛劲,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就收到了晓冬的微信。她说让我们提前点到球场,聊聊四强赛的技战术。
我匆匆洗漱完赶到球场时,远远就看到了她——她比我到得还早,手里还拎着早餐。 “还没吃早餐吧?喏,给你的。”她见到我,直接把早餐递了过来。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东西就到了手里。这时才发现,她自己手里也有一份,显然也没吃。我接过早餐,一边把吸管插进牛奶盒,一边问:“那你打算今天怎么打?” 晓冬嘬了一口牛奶,说:“我们四强的对手很强,我都认识,以前也打过,现在他们进步不少。我有点担心……” 我笑着打趣:“你这么有自信的人,也会担心啊?有你这‘大腿’抱着,我挺安心的。”原本是想活跃下气氛。 “哎,正经点!我是真担心。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昨天我观察你一天了,全程都是我说,你一句意见都没提,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呀?”晓冬忽然认真起来。我原本咬了口面包,打算细嚼慢咽,见状赶紧吞下肚,咳嗽两声说:“不是对你有意见。”我低下头,补充道,“其实昨天我观察了对手,心里有底,他们实力偏弱……而且你现场指挥得当,真没什么可挑的,结果不也赢了嘛。” 晓冬却没松口:“我现在更担心今天的比赛了……其实你是在压抑自己,有所保留,我能感觉出来。你很擅长观察,尤其是对手的特点和弱点,昨天好几个得分球,都是你针对性打出来的,但你得分后还是只听我说,没主动表达过想法。今天我不想再这样‘我讲你听’,你好像有顾虑,一直在将就我,我们根本没真正交流。我们是搭档,该开诚布公才对。我想赢比赛,但以我们现在的状态,很难。所以我才担心。” 晓冬其实很顾及我的感受,怕语气重了影响我,越说越温和。我这才明白她的意思,也觉得是时候放下包袱了。
你说对了,昨天我确实有顾虑。怕辜负你的期待,所以一直以‘稳’为先,打得有点放不开。幸好对手弱,我们才顺利过关,但说实话,从比赛表现和回球质量来看,我们根本没发挥出平时的训练水平。” “就是嘛,你终于肯开口了!”晓冬的招牌笑容又回来了,“请继续说,呵呵。” 我嘬了口牛奶,接着说:“既然你说四强对手强,我又没跟他们打过,不清楚他们的球风球路,你先跟我说说——他们的特点是什么?长处在哪?短板又在哪?” 晓冬稍微侧过身,歪了歪脑袋:“嗯,男方很均衡,属于‘六边形战士’,没什么明显弱点,正手尤其强势;女方个子不高,反手比正手好。他们的节奏很快,经常三个来回就结束回合。” “哦,原来是这样!”我想了想,说,“那就得让他们‘毛躁’起来,失误多了,我们的得分机会自然就有了——得分大概率要靠他们的失误送分。” “怎么打?”晓冬追问。 “技战术上,核心就是放慢节奏。我们站稳底线,把球的弧线打高,尤其是对手女方站网前时,多把球给到男方正手,让他发力进攻,我们稍微往后站一点就能应对。女方个子矮是致命伤,我们的过头球只要稳定,每一球来回超过六拍,时间久了,他们肯定会崩溃。
“呵呵,你这战术够‘损’的!就这么打!”晓冬咬着吸管笑了,我也跟着笑了。
半决赛的哨声在上午九点准时响起。站在底线前,我能清楚看到对面男选手紧绷的肩线——他握球拍的指节都泛白了,显然也知道这场比赛的关键。晓冬走到我身边,用球拍轻轻碰了碰我的拍框:“按计划来,别慌。” 第一局由对方发球。男选手的发球速度很快,第一球就擦着边线落地,我勉强伸手够到,回球却有些飘。晓冬立刻上前补位,把球稳稳打回对方反手区。接下来的几个回合,对方果然如晓冬所说,节奏快得像在赶时间,每一拍都想直接得分。但我们死死咬住,不跟他们拼速度,只把球往深区送,故意拉长回合。打到第五拍时,对方女选手明显急了。她原本站在网前准备截击,见球又回到底线,脚步往前冲了半步,却没料到我突然挑了个高球。那球越过她的头顶,落在身后的死角,她踉跄着转身去救,球拍却只扫到了空气。“好球!”晓冬在我身边喊了一声,声音里满是雀跃。这一局我们赢了。接下来的比赛,节奏完全被我们掌控——每当对方想加快速度,我们就用高弧线球把节奏拉回来;每当对方女选手靠近网前,我就故意打过头球。打到第二盘时,对方男选手的正手开始出现失误,大概是连续发力太多次,手臂酸了,有一球甚至直接打飞了。最终,我们以2-1赢下半决赛,挺进决赛。
中午的休息室里挤满了人,大家都在讨论下午的决赛。晓冬原本坐在我旁边看比赛录像,突然有组委会的人来找她,说负责记录成绩的同事临时请假,让她帮忙顶一下。“我很快回来,”她起身时跟我说,“你先想想决赛的战术。” 我点点头,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拿起水瓶喝了一口。
其实我已经看过决赛对手的比赛了——他们是上一届的亚军,男选手的发球和女选手的网前截击都很厉害,整体实力确实在我们之上。等晓冬回来时,离决赛开始只剩半小时了。她坐下来,擦了擦额头的汗,直接问我:“决赛怎么打?” 我放下水瓶,斟酌着开口:“我看了他们的比赛,水平确实比我们高……” “我问的是怎么打,不是水平高低。”她打断我,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愣了一下,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我以为她也看出了双方的差距,便想缓和气氛:“其实也没关系,我们享受比赛就好。” 这话一出口,晓冬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她沉默了几秒,拿起旁边的背包,声音轻轻的:“你好好休息一下吧。”说完,她走到另一边的座位上,拿出耳机戴上,再也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坐在原地,手里捏着水瓶,心里有些发慌。我不是不想赢,只是觉得没必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对我来说,能重新站在球场上,能打到决赛,已经足够满足了。可晓冬不一样,她眼里的胜负欲那么明显,我那句“享受比赛”,在她听来大概像是敷衍。
决赛开始后,场上的气氛完全变了。晓冬不再像之前那样跟我沟通,发球前也不做手势了。有一次我想跟她商量战术,她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眼睛盯着对面的场地,没看我。我们的配合变得生疏,原本能接住的球,因为缺少默契,好几次都错过了;原本能得分的机会,因为沟通不畅,白白浪费了。对方显然看出了我们的问题,打得越来越顺。第一盘我们很快就输了,第二盘也没好到哪里去。当对方打出最后一个制胜分,裁判宣布比赛结束时,我看到晓冬的肩膀垂了下来。她站在原地,盯着地面,好久都没动。颁奖的时候,我们站在亚军的位置上。主持人念到我们名字时,晓冬勉强笑了笑,接过奖牌和证书。台下有人鼓掌,有人拍照,可我却觉得那些声音都离我很远。我想跟她说点什么,比如“下次还有机会”,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怕再说错话,让她更不开心。
比赛结束后,大家各自散去。我原本想约晓冬一起吃晚饭,跟她道歉,她却先给我发了微信:“街道办和组委会还有善后工作,晚饭就不跟你一起吃了,以后再约。”我看着那条消息,手指在屏幕上敲了又删,最后只回复了一个“好”。
我一个人走到附近的小食店,点了一碗面。面上来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张叔发来的微信:“祝贺你们拿了亚军!要不要来我家吃饭?”我看着消息,心里暖暖的,却还是回复:“谢谢张叔,不用了,有点累,想早点回家。”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比赛的细节早就忘了,脑子里全是晓冬的样子——半决赛赢了之后她眼里的光,决赛前她紧绷的嘴角,颁奖时她勉强的笑容。我知道我们之间有分歧:我在意的是重新打网球的快乐,她在意的是比赛的输赢。可我没料到,这点分歧会让我们变成这样。
接下来的日子,我没再跟晓冬联系。我的生活像往常一样,重新拾起网球,偶尔约以前的球友去球场打球。只是每次站在球场上,都会想起和她一起训练、比赛的日子,心里总有些空落落的。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