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押李思越母亲的监狱，在H省H县，距离京城大约两个多小时车程。

许琛和宋黎找了个休息日开车过来。

探监手续许琛事先已派人办妥，也勉强征得了李思越母亲同意，以朋友的名义过来探望。

登记完个人信息，宋黎跟着狱警率先进去，发现这是一间单独的探监室，隔断玻璃里外各有一部对讲电话。他回头冲许琛会心地笑了笑。

他原本担心，今天休息日，探监的人肯定不少。一排家属对着一排犯人，虽然各讲各的，但他的那些说辞，真的是一星半点都不适合让外人听到。

没想到许琛已经想他所想，安排得如此周密妥帖。

负责接待的狱警将他们带到后就离开了。过一会儿，一位高挑干练的女警带着李思越的母亲付红从里边出来，安排她坐到玻璃内侧的对讲机后面。

付红看上去比宋黎初次见她时略胖了一些，脸颊不再凹陷得吓人。眼神依旧呆滞无神，但也不像从前那样过分黯淡灰败。

刺伤张长远这件事，或许真的让她的心灵得到了少许慰藉。

宋黎心情有点激动，他抓起对讲电话，目光殷切地看向对面。

付红低垂着眼，余光应该是注意到了这边的动作，也缓缓将手伸向电话，眼睛慢慢抬起来看向对面。

她先扫了宋黎一眼，目光微微一凝。宋黎生得实在好看，即便是最了无生趣的人看到他，也免不了要稍加注目。

下一刻，付红眼里的光重新散去，视线略微上移，投向宋黎身后站着的许琛。

待看清对方面孔，她突然间神色剧变，脸色煞白，目光狠戾，一把抓起话机，嘴唇颤抖着朝许琛歇斯底里地大叫：“出去！我不想看到你！马上给我出去！”

宋黎惊愕地看向许琛，许琛也是满脸惊慌诧异，突发的意外状况让两人顿时不知所措。

看许琛仍愣在原地，付红“咔嚓”一声挂断电话，站起来扭身就要离开。狱警忙上来按住她，拍着她的后背好声安抚。

许琛只好举起双手，一边朝门口后退，一边对付红做出安抚的姿态，表示自己马上离开。临出门，他还不忘给宋黎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继续加油。

亲眼看着一向骄傲的许琛被人这样充满敌意地排斥驱赶，宋黎心里挺不是滋味。

可惜现在还不是替许琛抱不平的时候。他重新拿起话机，脸上挂上诚恳和煦的微笑，静静等着对面的付红重新平静下来。

女狱警脸色温和平静，但手上的劲儿似乎挺大，不容付红挣脱。

挣扎了一会儿，付红抬眼看对面只剩下一脸蒙圈的宋黎，脸上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显得可怜兮兮的，这才重新安静下来。

狱警重新退回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也隔着玻璃看宋黎，脸上带了几分好奇。

宋黎微笑着示意付红拿话筒，说话声音轻轻的：“阿姨你好，我叫宋黎，是个新出道的演员。”

付红眼里的神情果然变了，不再是之前木然无神的样子。她紧盯着宋黎的眼睛，一句话都没说，眼里却像藏了千言万语。

宋黎抿了抿唇，继续单方面输出：“我正在参与拍摄张长远导演的一部新电影，在里面饰演男二号。”

付红眸光沉了几分，依旧一言不发。

“阿姨，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最近偶然发现，这部电影的剧本有问题，它可能会让人迷失本心，变成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付红眼睫快速眨动，终于对着话筒出声了，声音喑哑又冰冷：“剧本有问题，你找导演、编剧，找我干什么？”

宋黎声音急切而诚恳：“因为，这个发现能表明，阿姨你是对的。思越他不是自己入戏太深，他也是被剧本害的。”

付红双目霎时红了。她轻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光重新变得冰冷无神：“对又如何？他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晚了。我不想再听到这些事，麻烦你快点走。”

“难道你不想还思越一个真相？不想帮他报仇？”

付红面如死灰，声音也跟着弱了几分：“我已经尽力了……张长远命大，是老天不肯绝他，我还能怎样？”说完，她像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的手臂一般，缓缓落下手中的话筒。

“阿姨！拜托你听我说，真正的凶手不是张长远！”宋黎赶在听筒彻底落下之前，对着话筒大声喊。

付红的手顿在半空，半晌，她将话筒靠回耳边，声音冰冷而犀利：“你刚刚说什么？”

“阿姨，我说，真正的凶手并不是张长远，而是写这些戏的编剧，谷千原。是他在剧本里做手脚，才导致演员心神被控，难以自拔。”

“你有什么证据？你凭什么这么说？”付红不再是一副半死人脸，她的精气神在逐渐复活。

宋黎抬眼看了对面的狱警一眼，捏紧话筒将声音压得极低：

“我曾经偶然遇到一个高人，她给了我一个护身符。因为有护身符保护，所以，读到有问题的剧本，我会产生剧烈的头痛心悸，根本没法读下去。但我其他的同事读同样的剧本，却受到了那些影响。”

“你……遇到高人？”付红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音量也不自觉低了下去。

“我知道这说法的确很难令人信服，但真的有这样的人，阿姨你能相信我吗？”宋黎很着急，遇到这种超自然元素，他也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跟对方解释。

没想到付红却说：“我信。我是问你，你在哪里遇到的高人？他长什么样？是男是女？”

“……是个女的。怎么了？”

“哦，女的啊……”付红脸上显出淡淡的失望。

宋黎敏锐的神经突然在这一刻爆发出灵感：“阿姨，你是不是……也遇到过这样的人……是个男的？”

付红表情一僵，脸色重新变得煞白。她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捂住半边脸，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宋黎一时呆住，不知自己哪句话又说错了。女狱警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拿着纸巾过来安抚付红。

过了许久，付红终于止住哭声，抬起头重新看向宋黎。

此刻，她眼中的木讷、失神、僵硬、冷漠似乎都褪了颜色，渐渐显出几分知识女性的智慧和从容。

她用手抹了把脸，神色平静地看向宋黎，沉声问：“你能确定，在这件事里，张长远是无辜的？有问题的人，是那个编剧？”

宋黎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能确定张长远一定无辜。他到底知不知情、在这件事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我现在还无法下定论。但我能确定编剧一定有问题，他才是真正的幕后主谋。”

“那你来找我的目的是什么？总不至于只是专程跑来告诉我，我捅错了人、报错了仇？”

“我想查清楚整件事情，就算最后不能将谷千原绳之以法，也要让他的阴谋败露，让他不能再进一步害人。有可能的话，还想解除已经造成的那些不良影响。”

付红轻轻冷笑一声：“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谈何容易？而且，我儿子已经死了，再怎么样也回不来了。你找我不过是白费力气，我也帮不了你什么。”

“阿姨，思越虽然不在了，但你总要让他牺牲得清楚明白、让他的在天之灵得到真相吧？而且，揭开这件事，也等于拯救了许多跟思越一样对表演心怀梦想的孩子。您当了一辈子老师，年年被评为优秀教师，我不信您只爱自己的孩子，对其他孩子就没有半分怜悯。”

付红垂眼沉默片刻，低声道：“我现在不过是一个劳改犯，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阿姨，您只需要告诉我真相。别人可能会认为，您是因为无法接受现实，一时冲动迁怒张导。但我觉得，你是个有理性有智慧的人，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让您坚信这部戏的制作者有问题。您能告诉我那个原因吗？”

付红又开始哭起来。这次，她的哭声隐忍克制，不再是之前那种歇斯底里、情绪失控的哭法。

宋黎隔着玻璃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出声劝慰，更没有丝毫催促的意思。

半晌，付红终于止住哭声，低声道：“你刚刚猜对了，我和思越，曾经也遇到过一个高人……可是，我们没有听他的话……”

付红哽咽了一下，她用当老师的人特有的那种缓慢而略带起伏的声音，跟宋黎讲了她疑心的源头。

两年多前，李思越刚从戏剧学院毕业，顺利通过试镜进入张长远的剧组，饰演男主。

那时候的张长远，已经在国内外连续获奖，声名鹊起，风头强劲。母子二人为此都特别高兴。

新戏开拍一段时间后，因为编剧临时有事出国，耽误了剧本改动进度，张长远给全组工作人员放了一周左右的假。

李思越趁这个机会陪母亲去了著名的玉钟山景区旅游。

母子二人走在山道上，迎面走来一个穿青袍的道士。那道士盯了李思越一眼，突然提出要送他几句话。

母子二人都见过不少世面。这样的事，在名山大川宗教圣地层出不穷，两人礼貌而疏离地拒绝了。

但那道士并不死心，依旧跟在他们身后，主动说赠言是免费的，绝不收他们一分钱，也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遇过的套路太多了，母子二人并没有理会，只管加快脚步想要摆脱身后的人。

那青袍道士见拦不住二人，便径直在身后开口：“年轻人，你是不是正在拍一部戏？那部戏有问题，你不能再继续演下去了！”

李思越脚步立马顿住，愠怒地转身看向那道士。拿他最为看重的事业做文章，这人简直是在往他死穴上踩。

他刚准备开口回击，被付红拉住了。她冲儿子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跟这种人一般见识。

他们对道士能够准确说出李思越的职业，并不感到惊讶。从事这种行当的人，都有一些识人的本事。李思越外形优越，气质卓然，能猜出他是演员并不难。

那道士没有理会二人眼中的愤怒和不屑，紧走几步拦在他们面前道：

“年轻人，你最近正在拍的这部戏，制作者居心不良，它会让你迷失本心，踏入歧途。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否则，你迟早会变得面目全非。”

听到这话，付红也有点生气了。这人居然敢当面咒她儿子！

她很清楚这种人的套路，无非是先出言恐吓，指出对方灾祸临头，等把人吓住之后，再出钱请他们做法消灾。

她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自然不会相信这套说辞。但听到这种形同诅咒的话，心里难免还是很不舒服。

她拉着接近爆发边缘的儿子，冷声道：“谢谢，麻烦借过！”

那道士低叹一声，依然不肯死心：“我的话，还请二位三思。”

母子二人一声不吭绕过那道士，冷着脸快步朝远处的山道走去。

后来，每每想起这事，付红都如万蚁噬心，痛悔难当。如果当初不那么自以为是，如果当时哪怕能听进去一言半语……可惜，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

回去后，母子二人都没有将这段插曲放在心上。

李思越最终凭着那部电影斩获某电影节最佳新人奖，但他的性情却从此大变，原本阳光开朗的人，突然变得阴郁沉冷。

付红心里隐隐开始不安，她曾偷偷一个人重回玉钟山景区。但大山茫茫，她没有找到那道士。

再后来，李思越出事。付红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又去了一次，依旧无功而返。回来之后，她便策划了那场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