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愈已经醒了,他同肖抑有过事务接触,不算陌生,道:“老夫带着一位贵客过来,还要去请贵客。”
肖抑点点头,方才来的路上已有小校向他汇报过,随吴太守一道来的还有两人,披风斗篷,夜深瞧不甚清。直到安排就寝,才发现两人样貌迥异,原是云敖人,一主一仆。其中做主的小公子,极是娇贵,择床、择帐篷,说是帐篷里的光、温、湿、噪,四者但凡有一点不对,都会影响他入眠。
唉,那姑爷爷,伺候得心累。
这会,吴愈偕同肖抑来请云敖客人,却被仆从用云敖语告知,家主人从未在午时之前起床过。
让他们等。
吴愈应承下来,但等那仆从进帐,立刻沉了面色,显出一脸的不悦来。
肖抑不晓得情爱,却晓得人情世故,面上不露一滴情绪,道:“太守大人,其实今早营里正要练兵,赶巧着您来了。要不咱先食早膳,然后属下领您去巡视一番?我瑶宋男儿,飒爽英姿。”
吴愈想了想,道:“不去。老梁还没吃早饭吧?我过去同他一处吃了!”
“大人这边请,属下带路!”
*
定北大营,账内。
地上铺着虎皮毯子,上座案几后坐着吴愈。左侧案几后坐着梁成材,他背后挂着自家的弓。两个大老爷们吃着手撕干饼,大口嚼着牛肉,吴愈禁不住就拍桌子,怒斥云敖客人猖狂。
谁是主谁是客?
这里是瑶宋不是云敖!是定北大营不是他云敖皇宫!
无所顾忌!放肆!欺人太甚!
吴愈和梁成材的父亲,都亲历过六十年前那场敖宋大战,战前呼赤还是瑶宋城镇,唤作润城。战后瑶宋输了,割地、赔款,不仅把润城让出去,而且一赔六十年。
年年上供金银粮草、茶叶布匹,憋屈的狠!
虽然六十年没打仗了,但云敖人在瑶宋人面前却总流露出狼性,自觉高其一等,呼来唤去。前年云敖帝后与瑶宋皇帝在青淮交界会晤,席间举止,云敖帝后倨傲,瑶宋皇帝怯懦谦卑。
唉,瑶宋人也就嘴上嘲笑云敖人蛮夷,真接触起来,却因忌惮着云敖人侵犯,小心翼翼,伏低做小!
所以乌云大王上门托付时,吴愈没办法,还得带这位姑爷爷来大营。
“肖副将!”吴愈冲着帐外喊。一直守在门外的肖抑闻声入内。
吴愈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已时三刻。”
梁成材听了,递个眼色:“扬之,去把乌云大王好生请来。”
没错,那位挑剔小公子,正是合离案的男主人翁——乌云大王。
肖抑到帐前,稍候一会,等到日上三竿刚刚午时,躬身禀明身份、来意。
账内咳了两声,肖抑内功深厚,瞬间听出咳嗽之人虚弱得要命。接着帐内二人用云敖语纠结起是这会去见总兵,还是再歇息会?最后仆从劝道:“再晚点,那妖女可又跑远了”,乌云大王这才洗漱穿衣,整装一番,在仆从挑帘后弯腰钻出帐来。
这乌云大王本身长得极高,与肖抑应是一般个头。可他却习惯性佝背,而肖抑却挺拔直背,以至于一眼望去,一矮一高,肖抑能低眼瞧见乌云大王冠顶。
云敖人多魁梧粗犷,乌云大王却高且瘦,白皮细肉,纤纤细腰不盈一握,倒像个瑶宋小倌儿。可那五官面貌却又分明是云敖的,鼻梁高挺,一双碧绿眼睛,生得狭长上翘,带三分桃花。他着了一件绸缎红袍,外面用白狐裘将整个人裹起来。
乌云大王的汉话说得甚是蹩脚:“吴太守怎地不亲自来请我?”说完,眼角挑一挑肖抑,尽是不满与不屑。
肖抑赔笑圆话,将乌云大王连哄带劝领入大帐内。
坐定后,乌云大王表面来意——果然,他也是来找淼淼的。说淼淼不仅折辱他,还折辱他母亲,忍无可忍,一定要结果了她。
第二波要妖女命的。
但乌云大王又与摩雒所言有出入,他说淼淼返回瑶宋,已选择取道此处,且已经过关了,后日就会进入凉玉镇。乌云是个下手不知轻重的主,直言自己在关口和镇门前都安插了眼线,这附近也有人在搜捕,一旦发现淼淼,即刻猎杀。
梁成材再一次头大,脑壳痛,同时也觉着乌云擅自在瑶宋布局,忒不把他放在眼里。
梁成材便道:“大王,过了关,就是我瑶宋黄土。您在此击杀前王妃,云敖人在瑶宋境内杀瑶宋人,此事一旦发生,怕不是您我可以应付。再则,老夫有个疑惑,您是怎晓得前王妃要来凉玉的?”连进城的详细日期都有。
乌云大王在来之前,似乎没向吴愈交待有布置。这会吴太守听了,亦是不悦,劝阻道:“总兵说得有理。大王,事关国体,万万不可在我境内击杀。”
乌云大王一听,脸垮下来,半嗔半怒道:“那怎么办嘛!”活脱脱一骄纵孩子。
“老身刚才问过了,大王是怎么晓得前王妃会来凉玉的?”
乌云大王翻了个白眼:“淼淼离开都城后,始终在与我通信。”顿一顿,继续质问:“总兵和太守都不允本王在梁郡抓她,那她跑了可怎么办?这妖女可是折辱了我母亲的!”
“这样吧,老身会派兵在附近搜查,一旦逮住此女,拿住遣至边境,过了关,到了云敖那边,大王要杀要剐随大王的便。”
乌云大王蹙眉良久,仆从和吴愈都劝,他才一脸不满的答应下来:“那……就这么着吧。”手里的暖炉灭了,中断谈话换暖炉,耗费许久。乌云大王重谈叮嘱:“淼淼甚是狡诈,满嘴谎话,你们抓人可不能大意,一不留神她就跟个泥鳅似的窜跑了。还有,我的手下也会在附近搜捕,若是抓到,就直接带过关杀掉。”见梁成材和吴愈皆有忧色,乌云笑道:“二位放心,本王既然应承了不在这杀,便不会乱来的!本王可是一言九鼎,守诺之人。”
帐内旋即陷入沉默。
一直未曾言语,站在梁成材身后的肖抑突然开口,朝梁成材道:“将军,下官觉着,前王妃未必真会来凉玉,极有可能大王和将军都扑了个空。”
乌云闻言呵斥道:“放肆,这儿哪由得你说话!”他是瞧不起下人的,瑶宋的下人,更瞧不起。
到底是谁放肆呀?帐内三位瑶宋人都在心底非议。梁成材道:“扬之,但讲无妨。”
“大王说,前王妃‘满嘴谎话,甚是狡诈’,那她与大王通信,必然会告知错时错地,声东击西。”
乌云一听,挑眉耸肩,满脸皆是被点醒后的慌乱和错愕:“忘了这岔,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呐!”
梁成材笑道:“大王莫慌,真假虚实,咱们这么着,搜捕仍搜捕,逮着了人,送还大王。逮不着,大王也赶紧去别处布置。对了,前王妃有何特征呀?”希望能补充完善摩雒所说。
乌云恢复镇定,悠悠道:“她?挺丑的!身段也粗,平平无奇乃至中下。”
梁成材盯着乌云大王,暗自在心里骂了句:小年轻因爱生恨可以,但不要影响他们寻人!
梁成材硬着头皮继续问:“大王,这些真是前王妃的特征?”
“千真万确,从一开始她就不是本王喜欢的类型。”
“那……她还有其它特征吗?痣啊疤痕啊胎记啊,还有口音?”
“她云敖话说得不标准,仔细听,能听出是瑶宋人。”乌云大王坐在当中正座上,手里捧着暖炉,回忆片刻,又道:“她左乳上有一枚浅红胎记,形似飞鸟。”
这案没法继续下去了!梁成材想掀桌,谁盘查时掀人衣衫啊!
送走了乌云大王和吴愈,梁成材喊肖抑进帐中详议。
“扬之啊,今日这遭案,你分析分析?”
肖抑直言道:“属下以为,做两面看。若前王妃不来,说明她的确是谎话连篇之人,乌云的确被骗。不来,也没我们什么事。若前王妃来,说明她不骗乌云,仍有情意。往来通讯,藕断丝连,恰恰应证这一点。乌云书信套话,使计谋害爱他之人,两面三刀诚不可信,他答应将军的事必然失言,冲动歹毒,会在凉玉下手。若真发生此事,一来滋关国体,二来,前王妃不是谎话精,因何事会被污蔑?夫妻一场,是千年修得的姻缘,纵然合离,也该好聚好散,一别两宽,为何前王妃却被两拨人追杀,其中还有曾经的结发相公?恐怕其中有更深的事……”
“你说的也是我最害怕的。”梁成材很怕治下出乱子,“你出去查查,若真遇着那个王妃了,赶紧把她送回云敖去。”
肖抑闻言,踌躇再三,终道:“其实前王妃是瑶宋人。”国家不守护子民,反倒驱逐她去危险之地?做军人的天职,难道不是帮国家守护子民?
梁成材叹气道:“小我大我,总有取舍。你送她去云敖这一程,安全稳妥,让好吃好喝吧!”舍一女性命,保边境安稳,万千性命。
肖抑领命离去,在他离开帐内的最后一刻,听见梁成材在祈求保佑:“苍天大地,但愿她别来我这,没来我这……”
*
过了定北大营,不到呼赤,有一处地方,方圆不过三十里,无名无姓,却稀奇得紧。
这三十里不在云敖境内,也不在瑶宋境内,两头都管,却也两头都不管。说不清道不清,危险与安全并伏。
三十里内无一户人家,只一间客栈,名为“常笑”。砖墙砌得歪斜,屋顶破旧补盖了毛草,挂个挑子写着“常笑”二字。
客栈里头住着的,都是北逃南蹿的罪犯、贼子,躲进这无人管处,求一两天平安。
在常笑客栈里杀人,是不犯法的。因为这儿就没有王法。
肖抑换了身素白常服,缓步踱入客栈内。
客栈内划拳的、骂架的。调.情的,喧闹粗鲁,一如往常。
这客栈的老板章鹿儿,是肖抑结义兄弟,见到他来,立即放下手中算盘,从柜台前绕出来,问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肖抑曾混过绿林,颇有威望,一时见他来,客栈内许多人都向他点头、行礼、尊声“大哥”。
肖抑以一点头回应大家,继而道:“鹿儿,随我进去说。”
两人进内,四下无人,肖抑向张鹿儿打听一个叫淼淼的女人,她可能长得美且骚,也有可能长得丑,还爱说谎话。
章鹿儿听得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疑道:“大哥,你终于决定娶媳妇啦?”
“娶什么娶,我打听的这个人,是云敖乌云大王的前王妃。”
“天呐,我听到了什么?我大哥竟然好人.妻子,折煞折煞!”章鹿儿不由得重新审视肖抑,人不可貌相,这一表人才,冷漠寡淡的,竟然、竟然……他的口味是万万没想到啊!
“扯什么呢!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娶二春女!”肖抑呵斥道,“查这个人,是官场上的事。”
章鹿儿恍然大悟:“是说,大哥什么人呐,挑得很。我这就去问问。”南来北往,黑白二道,没有哪比他这更消息灵通。
半晌,章鹿儿打听回来,此女听说过,各种谣言甚嚣尘上,但大家都不曾见过。
肖抑颔首,嘱咐章鹿儿一有消息,及时向他汇报,又道:“你那毛尖呢?拿出来沏半壶,我喝了再走。”
“好咧——”章鹿儿忙去张罗,他这位义兄,禁酒寡欲,也就喝茶这点爱好了。
肖抑在二楼坐定,自斟起茶来。这常笑客栈匪多,贼多,女人也多,总有些浓妆艳抹的女人走来晃去,别有所图。遇着也有所图的男子,交了银子,便勾脖子揽腰,转着圈儿进屋行事。
恰巧有位年轻貌美,颇有姿色的女娇娘,许是刚混不久,不晓得“大哥”习性,竟在肖抑面前走来走去,来回几遍,拿眼瞟她。
肖抑回了一眼,那娇娘即刻来劲,一只纤手放到桌上,指甲染得丹红,用两只指尖在桌面走路,一寸一寸靠近肖抑放在桌上的手。
肖抑呵斥道:“做甚么?”
娇娘笑得妩媚:“少年郎俊逸朗润,甚是乱我心扉呀!”
“哐当。”肖抑把剑放在桌上,娇娘吓得后退数步。
肖抑是极讨厌这类女子的,更见不得皮.肉生意。他始终难以接受,一个不爱的人,怎能同另一个也不爱的人灵肉.合一?
肖抑不想被骚.扰,所以用剑恐吓,但转念想起淼淼的特征,不由得又抬眼细看那娇娘——人家见他无意,早走远了。
淼淼会不会藏在这些女子中间?肖抑开始逐个审视客栈内做生意的女子……章鹿儿在柜台内站着,瞧着肖抑目光追逐,不由得叹气:还好他晓得大哥要做什么,不晓得的,还以为他是个采花色.魔!
肖抑正观察着,见一女子进门。她左肩背着个包袱,右手提着个木头人,发髻微松,穿着一条艳红的石榴裙,然而裙角沾了一大块泥巴,绣鞋上也是灰。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赶了远路。
女子抬起头来,肖抑瞧见一张熟人脸,禁不住呢喃道:“阿鸾?”难以置信,盯紧细看,确实是旧日相识的冯安安,小字阿鸾。
肖抑不由得在二楼一个人默默笑起来。这一笑好看极了却不自知,皓齿明媚,华光流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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