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楼上默然观察她。
冯安安进来后,挑了处干净桌子坐下。小二过来询问:“客官,点些什么?”
冯安安笑眉弯弯:“小二哥,您这可有干净清水,我要一盆。还要一条清蒸鲈鱼,一碗素面莫加盐。”
小二见她笑得甚是好看,心情大好,禁不住要开口答应她,却猛地想起常笑客栈有规矩:客人提什么要求都行,但得先付钱,想在常笑客栈吃霸王餐?拖出去,永不准再踏进来!
小二便说要付钱,冯安安嘴角一挑,笑中带嗔竟也迷人:“我身上没钱,能不能先赊账?下次来加倍还你们。”
小二情不自禁想点头,却听见柜台后并不认识冯安安的章鹿儿一声冷哼,回过神来,拒道:“姑娘,不行的,要先付钱,不然就得将您请出去了。”
冯安安闻言,神色不变:“小二哥好狠的心肠。”
小二听着顿生内疚,生了贴钱帮助冯安安的心,头顶上却着了一记栗子,被章鹿儿狠狠一敲,斥道:“滚、滚,忙别的去,这边老子来应付。”
章鹿儿可没有小二般的好脸色,冲冯安安直言先付后吃的厉害关系,并强调自己是方圆三十里,头一号狠心肠的人物。
冯安安颔首,眼眸中竟尽是谦虚尊敬之色,理解之情:“晓得啦,谢谢掌柜的。”
章鹿儿微怔,竟有那么一两分觉得自个做得不对。
冯安安问他:“好掌柜,那需付你多少钱?”
章鹿儿道:“一两银子。”
冯安安挑眉,却仍带着笑:“有点贵哦。”
章鹿儿心想,贵是有理由的,因为这里是黑店:“都是这么个价。”
“行呐!”冯安安点头站起来,拿起包袱旁的木头人,高声吆喝:“诸位,诸位,有心有闲的,都往这儿瞧瞧啦!”她声音颇甜,好似清泉,满座男子听了,尽觉挠心,纷纷回头。女子也不厌恶这声音,眺眼望来,凑个热闹。
冯安安道:“奴家不才,在这儿给诸位变个戏法,若是变得好,诸位赏脸,给个掌声或响头!”她笑意盈盈,声又甘甜,还没变已有人鼓起掌来。
冯安安将手中木头人晃一晃,笑道:“小小木头人,娘亲亲手雕。”说着手往袖中一探,那伸出来是,竟是一把雕刻刀。
满客栈的人全都警觉起来,变了目光。
冯安安却不慌不忙,在木头上胸前雕刻起来:“娘亲给你雕上五脏六腑,你会不会活过来?”
她手艺极佳,不久雕完,木头人立在桌面上,竟从脚开始变起,榆木变血肉,渐渐变成七、八岁稚童,眼眸灵动狡黠,纵身一跃,跳下桌来。
木头人真活过来了!
惊叹中带三分骇人。
稚童飞也似地跑去柜台前,还未等大家反应过来,他已夺了打赏用的大圆盘,沿桌弯腰:“各位叔叔婶婶,哥哥姐姐,若瞧我机灵可爱,给赏则个!”
众人反应过来,“哐当叮当”,钱往盘中砸。
稚童不满足,一楼挨着讨遍后,又跃上二楼,继续讨钱。得了钱就弯腰说是谢谢,稚子童声,清脆悦耳。挨个讨到肖抑跟前时,肖抑表情僵硬,往盘中轻放了一锭银子。
“谢谢公子!”稚童鞠躬,嘴角带笑,眼里有星,捧盘去别处讨了。
兜了半圈,稚童忽然高呼道:“哎呀!”盘中已盛满钱财,沉沉下压,倘若再堆下去,小山就要倒了。
稚童捧着盘走楼梯,蹬蹬从二楼跑下来,在冯安安面前高举大盘,喊道:“娘亲,满了!”
“乖孩儿。”
话音刚落,大盘落入冯安安手中,稚童则顷刻间还回木头人,倒在地上。
四肢,脑袋,都是粗榆木。
胸膛上也不见雕刻痕迹。
冯安安打开包袱,将盘中财物一股脑倒入包袱中,收好。又从中挑出一两二银子,和着盘子一齐归还给章鹿儿。
这是她付的钱和小费。
很快有小二给她端上一盆清水,一条清蒸鲈鱼和一碗素面。
冯安安摸一摸鱼和面,烫的,不忙吃,待它凉。
她以水为镜,整理起头发来。先拔掉发簪散落一头青丝,继而弯弯绕绕将它们重新盘好,白.嫩的手五指纤长,将发簪稳稳簪上,盘好。
寻常的梳头动作,可无论是散发还是簪髻,围观者总觉得挠心。
心驰神往,恨不得替她为之。
冯安安整理完头发,取出一方帕子,沾着清水,清洗脸上灰痕。露出完完整整,瓷白的脸蛋,她眼睛不大,却极富神采,鼻有一个小尖尖,上头还挂着一滴水滴。
盆中水不算脏,美人的粉脂灰痕是香的。她掏出螺子黛和口脂,仍用水面当镜子,细细描眉,染唇。
眉若远处山峦,唇似近前朱砂。
远与近,点滴尽在心头。
化完淡妆,冯安安弯下腰,用盆中水洗去裙上污秽,拭去鞋上泥土。
一盆水,到如今彻底完成它的使命。而冯安安则一扫风尘,明媚光彩。
冯安安拾起筷子,吃起鱼和面来。
客栈里那些拿眼偷瞧她的男人、女人,却久久回不了神。她做这一系列事情都不紧不慢,旁若无人,却因此更勾人。男人们想上去搭讪,却自卑不敢。女人们也自卑,为何她能在一片混乱中从容不迫,又为何举手投足,每一个举动都是说不出学不来的味道?
而且她还生得那样漂亮,叫客栈里的其他女子都失了颜色。
没被冯安安慑住的人也是有的,例如章鹿儿,又例如肖抑。章鹿儿跑楼上去问肖抑,冯安安的戏法已超出戏法,可是……传说中的幻术?
肖抑垂眸,道:“是。”
章鹿儿微张了嘴,颇为讶异:“大哥,我听说幻术都是假的,那小男童也是假的?”
“假。”
“那雕刻刀和五脏六腑的痕迹也是假的?”
“假。”
“那木头人呢?”
“真。”
章鹿儿挠了挠后脑勺,有些糊涂了。
肖抑便告诉他,一切幻术都是障眼法,事后定能留下事物发展的本来面貌。刀不是刀,是她袖中腕上戴着藏着的镯子。将镯子褪下,变换为刀。木头人一直都是木头人,端着盘子去乞讨的不是木头人,更不是活人男孩,而是冯安安。
章鹿儿回味半晌,琢磨出一句:“所以……幻术师要借助器物?”
“弱的幻术师需借助器物,强的不用。”
“所以这姑娘……其实挺弱的?”
肖抑闻言,想起以前冯安安练功的样子,既懒散又爱分心,每次都是仗着天资和悟性勉强过关。他不由笑道:“可不是么。”
章鹿儿又问:“大哥,你能教教我不?怎样才能不中幻术?”
肖抑刚想开口,就听见娓娓女声传音入密:“扬之,一见面你就背地说我坏话,该当何罪呀?”末尾“该当何罪呀”这五字,仿佛撞了浑天钟,不断回响重复,越来越轻,丝丝绕绕。
肖抑闻声侧首,向冯安安望去,见她没正面与他对视,只是用眼角余光眺他。接收到肖抑投来的目光,冯安安眼角和唇角勾起,端起碗,笑抿下一口热汤。
肖抑也同她传音入密:“阿鸾,许久不见,你来这里作甚?”
她反密他:“那你来这作甚?”
“来喝茶。”
“你还在定北大营呢?”
“嗯。”肖抑再密重问,“你来这作甚?”
“路过,整个妆,再填填肚子。”
肖抑密她:“你要去哪?”
“还没想好,打算一路往南走。”
肖抑的目光环视大堂,再次确认冯安安从进门到现在,都是孑孓一身,无人相伴,甚至连跟踪她的人都没有,便密道:“一个人?你相公呢?”
两人上次邂逅是在前年腊月,那时冯安安也是一个人,但她眼底全是欢喜,告诉肖抑,苍天开眼,她终觅良人,不日将嫁。
可如今却仍是一人,风尘仆仆,乃至行乞。
“合离了。”冯安安的密音带着自嘲,“舌婆当年算得对,我真是命中孤臣宿寡。”
肖抑面色渐沉,喉头哽了一下。
“扬之。”冯安安再密道,“这客栈鱼龙混杂,匪气四伏,不易久留。我先告辞了,你多加小心。”
“那你去哪落脚?”
“凉玉里歇一宿,告辞了,保重!”
“保重。”
密完,肖抑俯视冯安安带着包袱和木头人,头也不回出了客栈。
“大哥!”章鹿儿非常无奈,这已经是他高喊的第五声,肖抑才从神游的天外回来,一脸懵懂地回了他一个“嗯”字。
章鹿儿摊开五指在肖抑眼前晃:“大哥,我求你教我破幻术的法子呢!”这人真是,说着说着就发愣了。
肖抑答非所问:“哦,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章鹿儿眉头紧紧锁起来。
“法子啊!”肖抑这会彻底回神了,笑道:“你拿纸来。”
章鹿儿喊小二蹭蹭递纸笔上来。
沾了朱砂了红笔?
无妨,肖抑提笔挥毫,写下六个大字:眼耳鼻舌身意。
章鹿儿道:“大哥的字就是写得好,可这六个字我不懂。”
“哪个字你不认得?”
“都认得,但是……”
“好好领悟!”肖抑打断他,并且寄予厚望地拍了拍章鹿儿的肩膀。
章鹿儿眼珠一转:幻术本就邪得很,莫非破解之法也邪?说破就不灵了?仿佛修仙得道,需一朝自悟?
章鹿儿捧着肖抑的字,就跟捧个符咒似的,小心翼翼下楼了。肖抑这边,却因冯安安的遭遇在他意料之外,心有起伏。
肖抑攥着茶杯,啜一口从喉头滑入心底,自言自语道:“癸未五月初五。”这是冯安安的生辰,他不知怎地就念叨起来。琢磨一下,她属木,缺水。
五行缺水!
她刚合离!
她要去凉玉歇一宿!
糟糕!
肖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腾地站起身,起得太快,板凳震得后移。他心急如焚,不走楼梯,直接右手在栏杆上一撑,翻身跃下,疾步奔出,甚至连辞别的招呼都未曾同章鹿儿打。
章鹿儿在柜台后面目睹这一切,还是头一次见大哥如此紧张,不由得担心起来,绕出来追出门,可肖抑轻功了得,哪还见得踪影!
章鹿儿终是不放心,命小二给他牵匹快马,他骑马去追肖抑。
而肖抑这边,运气轻功,飞踏疾速,身两侧影物模糊,风声飒飒。他要去追冯安安,哪有什么淼淼,阿鸾就是前王妃!
加更一章,祝新老读者们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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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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