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安安的先祖们,曾经做了许久的皇帝。
也曾坐朝堂,号令天下。
也曾御宇内,睥睨众生。
可惜国祚不永存,两百年前就丢了皇位。
冯氏皇朝的最后一位国君,是位小皇帝,继位时年仅两岁。
太后垂帘。
孤儿寡母,龙椅还未坐热,云敖蛮人就打过来了,节节攻进,眼见直取京师。
母子抱头痛哭,骠骑王将军在这时站了出来,表态会救苍生于水火。太后感激,封将军做了天下兵马大元帅。亲征抵御云敖。
哪料到,王元帅先来了场兵变,而后才出征。既击退云敖,又巧夺江山。
王元帅,也就是瑶宋高祖,是个好名声的主。没有杀害废太后和废帝,而是降废帝为韩王,迁往蘋州。还赐了丹书铁券,冯氏子孙不仅代代袭爵,且罪不加刑。
后韩王病逝,高祖素服发哀,辍朝十日,做足了仁君。
人有善恶,后有某任韩王,是个十恶不赦的暴徒,仗着丹书铁券在手,霸占田地,强掠民女,为害一方。
民愤熊熊犹如炙火,皇帝亲持尚方宝剑斩了韩王。
从此以后,降韩王为蘋阳□□书铁券也被收回了。
冯安安的父亲,是最后一任蘋阳王。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不仅救济百姓,月月施粥,且不得志的才子,受冤的流犯,到他庄上,都接济一二。
可惜,一个做了那么多好事的人,却上天待薄,一生无子,连女儿也只得冯安安一个。
蘋阳王无子无侄,担心爵位得不到承袭,于是谎报瑶城,多抹一个“安”字,王妃得子,单名安字。
蘋阳世子,冯安。
让她女扮男装,好当下一任蘋阳王。
冯安安从小做男儿养,虽然少了闺房乐趣,但却因此避开女德、女红。有大儒教授诗文,有教头教授武艺。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俱会,甚至有门客教她诡辩玄谈之术。
她日常闲时,就混迹在这些门客当中。鹰走犬猎,好不快活。
人人都当她是男儿,赞世子朱唇皓齿,龙眉凤目,少年聪慧,不愧是累代的金枝玉叶。
老王爷对冯安安十分溺爱,虽然她已经过得很幸福了,蘋阳王却总觉得亏欠了女儿,每次进京面圣,都会偷买许多姑娘家的绸缎、首饰回来。订做华服,定要用天下第一等的桑丝,狐裘雪白,容不得一根杂毛。京师最奢侈、最昂贵的翡翠,罗裙,由最好的匠人制成宝簪、手镯,送给冯安安。
父女私谈时,王爷喜欢喊女儿的小名,他说:“阿鸾吾女,雍容绰约,京师贵女所不及。”还说她暗地的闺中起居,在京师都算一等一的。
冯安安彼时骄纵,以为父王是在吹牛。多年后游历京师,才发现他说的是真的。
她十二岁那年的五月初三,同老王爷发生争执,越争越呛,最后大吵起来。
经年岁久,吵架的理由已经模糊。只记得那份愤怒,是提臂耸肩,整日鼻孔出气的那种。
两天了,冯安安气都没消,蘋阳王没回应她,不表态,但照常为她办了生辰贺宴。
冯安安憋着一股气,居然大闹自己的生日宴,她不愉快,别人也不愉快。
多年后,她很后悔这类情绪和举动,但那时心态幼稚,还觉得自己闹,大家都不生气,得不到回应,愈发躁怒。
赌气之下,她骑上父王送的汗血马,驰骋离家。
她脑子涨的,跑了很远的路,再回头,傻了,四面的路都不认识。
她迷路了。
冯安安心里没底,瞎猜了一条路,试探着走,本是春末夏初,遍地的紫苑,高高的杆,上头片片花瓣分明,浅紫深紫,或白或黄。可走着走着,怎地花木凋零,叶儿由绿变黄,又由黄飘落,光秃秃的枝杈,灰色压低的云。
她从夏走到了冬?
冯安安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但景象却是真实存在于眼前。
初生牛犊,她想既然已经荒诞,不如更大胆一点:假想啊,这夏与冬,并无区别。
例如,叶子还在树上,只不过变成了云,那她是不是可以摘云?
想便做,冯安安伸手去摘云,竟真把云轻飘飘摘下来了。
她又想,既然云与叶无区别,那是不是也可以变成雨,变成雪?
她抖一抖云,还真下雨了。吹一口气,雨化成雪……
“孺子可教啊!”空旷无人,竟有中年男子的声音。
仿佛她是钵里的蟋蟀,有人从上俯瞰着,捉弄着,玩赏着。
冯安安警觉勒马:“谁?”
四周幻境化去,还是遍地的紫苑花。
她看见五个人,男女老少,各不相同。后来晓得他们是五毒。
最先向冯安安走来的,是年纪最大的一位,这人长得狡凶,却有一双长长垂下的眉毛。他笑眯眯向冯安安伸出右手,同时投来赞许的目光。
这人便是虿翁。
冯安安骑着马后退,喝道:“我乃堂堂蘋阳世子冯安,来者何人,竟敢捉弄本世子,还不跪下?!”
虿翁没说话,在他旁边一中年女子却出声笑道:“你是世子?”这中年女子虽已有些年纪,一笑一颦,流露出的却是少女般的天真烂漫,“你明明是个女的嘛!”
冯安安心惊,她尚未发育,俨然就是一少年,还没有谁看穿过她的女身。
又有第三名男子插嘴,个子矮矮,形似侏儒,道:“蘋阳王以女充子,欺君罔上,可是死罪!”他笑得灿烂,冯安安却惊慌。
中年女子嗔责侏儒:“二师兄,你怎么吓人家小姑娘。”她和善地告诉冯安安,“你下回扮男儿,要装得像点,我来教你。”
虿翁闻言,冷笑一声:“师妹,得提醒你,她可是我先看中的徒儿!”
冯安安听着见着,触目惊心,便欲趁众人讨论时逃跑,可打马才奔几步,矮侏儒一甩长.鞭,直接将她捆了从马上拖下来。
汗血马独自跑远。
接着,五毒当着冯安安,争论起来。
五师父想收冯安安为徒,三师父虿翁却说先看中的她,这孩子有天分。二师父、四师父皆道冯安安太机警,留不得。
四人争论不休,留与不留各占两票,得不出结果,只得一齐望向竹叶青。
侏儒道:“大师兄,您做个决定吧!”
竹叶青仿佛是个旁外人,疏离道:“你们自己定。”
四人闻言,又争论起来。
竹叶青淡淡地,不经意地瞟了一眼中年女子,迅速回转头,道:“留。”
他投了留。
五毒决定留下冯安安。
正在这时,马蹄声如交错鼓点,由远及近。
冯安安寻声望去,是汗血马领着庄中武教头寻来。
她仿佛见了光明,大喊道:“师父救我!”
那教头也瞧见了她,打马过来:“世子,王爷在到处找你!”
冯安安一听,愈发激动。
下一秒,她的笑容凝固。
只一招,甚至快得她都没有看清是五毒中的哪一位出的手,教头就从马上跌落下来。
教头挣扎着要爬起来。
“我才是你师父。”虿翁眯着眼睛,狠狠盯着冯安安,缝隙间流露的眸光杀气腾腾。
之后的那一段幻境,太过天旋地转和血腥,冯安安在猛烈的冲击下选择遗忘。她只记得,最后汗血马死了,教头也死了。
虿翁还说教头一个大男人,竟长了一对酒窝,女里女气的,把教头的酒窝给缝了。
缝的时候教头还没死。
她就这样被劫上无名山。
五人一到山上,就将冯安安甩给一名少年:“抑儿,给你带了个小师妹回来!”说着五人哄堂大笑。
少年满脸疑惑,不明就里,虿翁却已提着冯安安的衣领,将她抛掷在少年脚下,仿佛丢弃一只小羊。
“以后他就是你的大师兄了!”五人告诉冯安安,而后离去。
冯安安被丢在草垛里,打量眼前灰头土脸的少年。他穿得也忒难看了,明明十四五岁少年,却穿着七老八十,老头才会穿衣裳颜色,款式。
且是那种去乡下围猎时,才见得一两次的农户老头的打扮,城里阔气老爷都比他品位好!
少年一看就没见过世面,瞧见冯安安,还怯怯地后退了一步。
冯安安瞪了少年一眼,两只眼睛鼓鼓的,腮帮子也鼓鼓的:“还不快给我松绑,我乃——”刚想表明身份,又记起“以女充子,欺君罔上,是死罪”,戛然止声。
少年可能是个听话的哑巴,竟被她的气势唬住,真过来给她松绑,低着头,全程不敢看她。
麻绳刚一松,冯安安就重重推开少年:“你是我哪门子大师兄!”她一边叫着,一边跑出去,再无名山里越走越怕,找不到下山的路,最后躲进洞里。
……
冯安安靠着树,回忆着如肖抑的初遇,禁不住笑出声。
他那时的样子,实在是从里至外都太怂了!
*
肖抑打马前行,四野空旷,两侧生风,愈寂静他愈会想着冯安安。
心有灵犀,他也回忆起初见冯安安的情景。
师父们绑了个少女来山里,将她丢在草垛下。少女定是一路挣扎,头发散了批下,她跌落草垛的那一刻,月光也正倾泻而下。少女重站起来,站不稳,有些摇摆,青丝随着转动、飘扬,带着阵阵不知名的,极好闻的香气。
后来他才知道名称,叫龙涎香。
她皮肤如玉般细腻,吹弹可破。穿的宝衫华贵、精致,一路上山并未弄脏太多。
肖抑呆了,心想她是神女吧,这样尊贵……
他从未见如此生养和打扮的大人物。
深深的自卑,令他后退半步。
不敢违逆神女,他给她松了绑,又想着,尊贵的神女怎能被绑起来……
后来,肖抑同冯安安一点点亲近。
她天天给他翻白眼,用瞧不起地口气说:“你都十四岁了居然不识字!”
肖抑低头不敢看她,因为被触及心底阴影。
她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教他识字,读书,从最简单的甲乙丙丁,从握笔开始教起。
冯安安教肖抑《逍遥游》,里面讲,有鸟名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
鹏是神。
肖抑心里认定冯安安也是神,因为只有神才能扶摇直上,遨游九州,才会有那么广阔的见识。
这世间,没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
教他的时候,冯安安总嘲笑他笨,反应慢。
其实他不是迟钝,是一看她,就看呆了。
还有一次,山上打劫回的财物里有一座金身佛像,坐在莲花宝座上。
有位师妹发问,不明白,山下的人为何要把金子浪费在佛身上。
另外一位师弟则笑师妹短见,佛陀身份尊贵,时时谒佛,可得棒喝。
师弟还在问在场众人,得棒喝没有?
肖抑闻言,道:“我得了。”
众人问他得的什么?
肖抑望向冯安安,说他得的是“只有冯安安才配坐在莲花宝座上”。其实五师父要是再好点,也能坐。但她现在还不够,所以只有冯安安能坐。
冯安安不解其意,觉得肖抑脑子有毛病,又觉得他诋毁她像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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