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
权宜之言被人当真,洛闻音仔细揣度燕岚的脸色,说出这酸话,居然还是一脸正气,不逗弄几句,都不应这雪夜良景。
她晃动着食指,摆出个佻巧的笑脸:“那咋办,我就喜欢美酒美人。”
燕岚撇嘴,压下心底的酸楚。
中午追人没吃东西,由于没银子,晚上这顿还没吃上。饥肠辘辘,那酸楚就像阵阵饥饿,不停敲打她的前胸后背。
站在座郡王规制的宅第前时,她终于忍不住道:“酒色伤身,殿下注意身体。”
云笙向门前守卫递交名帖,洛闻音看守卫进去,品着这句很有药师风格的劝谏,耸肩一笑:“做人时多风流一日,做鬼便多风流一时,左右都是死,顾忌太多活着多累。”
两次把话说死的经历,让燕岚应对自如:“那也得注意身体。”
洛闻音说得欠,居然没被吼。她在简短的话语里听出克制,凑过脸,垂眼看自己的鼻尖,把香囊扫过去:“你这种偶尔能摆正位置的也挺讨喜。”
香味划过,敲碎了冷静堆砌的外壳,让燕岚心神荡漾。
进城时,她提前下车,那时香囊还挂在木梁上。后来洛闻音下车,手里空着,腰间没挂东西,她以为香囊被遗忘在马车上,不想竟被取了下来。
心意被人接受,让人愉悦,她有些飘然,进门时礼貌地冲守卫道谢。
“中邪了吗?”洛闻音看燕岚嘴角高扬,听着没由头地道谢,狠踩她一脚,扬手对来人打招呼,“阿姊!”
在刘姓皇族里,和她关系最好的就是这位,平德郡王刘静姝。
万寿节后,两人有三个月没见,积攒了不少闲话,嬉闹到正堂,才算切入正题。
洛闻音含沙射影:“阿姊赏口饭吃,我们身上没钱,有人快饿死了。”
燕岚抱起行囊:“我去给殿下熬完驱寒汤。”
“熬什么汤,美人怀里最暖。”洛闻音没让她去,转头看向刘静姝,“阿姊知道这人是谁吗?大善人燕药丞,非得跟我出来。”
后半段话又在揶揄,燕岚能听出来,前半段话直到晚膳端上来,她才明白。
刘静姝是这一辈里的老大,至今未招婿,就喜欢四处找美人。她不光在外头玩,府中也要享受,用饭时必备歌舞。这些舞女是从各坊间挑来的,个个杨柳纤腰,温艳可人,起舞时水袖翩飞,曼妙婀娜。
那领舞的姑娘要给洛闻音倒酒,被她拦下:“去那边侍奉,多倒几杯美酒。”
姑娘端着酒壶过去,燕岚看着紫红色的酒液,一滴没碰,只吃几口饭,要来杯清水饮下,捡出几样药材去熬驱寒汤。
那俩姐妹吃完去休息,刘静姝拍响巴掌,舞女们福身,退了出去。
洛闻音夹起两只鸡腿放盘里,尝了口酥糖,太甜,不如银丝糖好吃。
“那位前梁郡主,可对你很上心啊。”刘静姝用热帕子擦手,举止间透出郡王的得体,“她要是信得过,我明天就不用再做样子了。”
“是个正经人。”洛闻音净了手,顿了顿又道,“做不做样子都一样,言官弹劾你的折子都有那么高了。”
她坐直身子,掌心放在额头前,和桌面齐平。
刘静姝把帕子叠得整齐,放回水盆里,叹了口气:“弹劾越多,皇叔就对我越放心,父亲还在世,就把爵位让我,自己跑去司隶台,不就是告诉陛下,我们这一脉无二心吗?”
洛闻音和她相视一笑。
老平德王让爵,下一代承袭后要降一级,变为郡王,在皇位继承的顺位上就要往后排。
不过刘玚没有皇孙,所以大力打压子女辈的皇族。
且刘静姝这一脉极为特殊,元安十七年,世家乱政,架空元安帝,杀害贤明的文悼太子,把平庸的长公主推上皇位,取年号嘉圣。长公主即位后,一改往日作风,半年内便肃清朝堂,杀掉一批权臣和兄弟,独揽大权。
当时文悼太子的儿子才五岁,幸免于难,被嘉圣帝养在宫中,冠礼后封为平德王,在兴平县选址建王府。
嘉圣初年,常有叛党打着光复正统,拥立平德王的旗号作乱,这种呼声到嘉圣二十年以后才绝迹。
“言归正传。”洛闻音又夹起两块肉放盘子里,“阿姊知道元通柜坊吗?那个周掌柜是什么人物?”
刘静姝擦着滴落在桌案上的油:“这柜坊后头水深,周璇查过几次,没查出名堂。”
洛闻音停箸:“周璇都查不出,还真是了得。”
“能叫你盯上,能简单吗?”刘静姝靠在藤椅上,指了屋外,“那个药丞也是个人物,我第一次见你带外人。”
庭院中一抹浅蓝色,缀在满院红梅里,赏心悦目。
“悍医如虎。”洛闻音指着盘子,“等下吃,劳烦阿姊派人送我屋里去。”
她从院中与燕岚擦肩而过,风吹起红衣,夺去红梅的艳色。
*
平德郡王府洛闻音来过两次,西厢有排屋子给她留着,常有侍女打扫,四时不落灰。
暖阁连通寝室,是间方正的小屋子,氍毹上铺着褥子。洛闻音脱下鞋袜,赤脚踩进去。
燕岚端着驱寒汤跟进来:“寒从脚下起。”
侍女不便进去,只将盘子放在小门前。洛闻音脚趾打在褥子上,像在和着乐章打拍子,扬起下巴指那盘子:“刚才看你没吃几口,把那些吃了。”
盘子从正堂送来,路上没遮挡,食物只剩三分温度。燕岚把肉含嘴里,含热了才嚼几下咽下肚,身体也跟着暖起来。
一盘肉堆得满当,她把各种肉类各挑一块,恰好还剩半盘,选了几样味道极好的,分在一边,道:“殿下要吃点吗?”
暖阁生困意,洛闻音昏昏欲睡,靠在矮榻边摇头。
燕岚把盘子推出去,轻摇她的肩:“先把驱寒汤喝了,到上面去睡。”
洛闻音只想睡,任她怎么摇都不动如山。
摇不起来人,燕岚伸出两指,朝光着的脚背上按去。
酸痛像条蠕虫,从脚部钻到头顶,洛闻音被挠得清醒万分,嗔怒道:“乱挠姑娘的脚是非礼,你姑姑没有教过你吗?”
右脚拇趾下红了一小圈,偏她脚又白,真像被人欺负过那般。
燕岚对她没了惧怕,再次朝那只脚上按下去,吐出舌头打诨:“女女之间还说非礼,那殿下之前踢我算不算?”
“我那是隔着衣服。”洛闻音毫不留情地狠踢她一脚,“既然是女女,你怎么不让美人坐怀。”
燕岚抱住那只脚,凭力气把她带到怀里:“那我要最美的坐怀,那些舞女殿下不也没碰。”
红衣和蓝袍相贴,洛闻音恼怒地横过手肘,抵在燕岚腋下,不算轻也不算重地向后一击。
到底是习过武,惯会施巧力。
燕岚吃痛,但没松手,把人抱到矮榻上,去端那碗驱寒汤。
在频繁而紧密的交锋里,她逐渐占劳上风,哪怕每次都以服软告终,但主动权已经捏在手里。
洛闻音坐在榻上,既不躺下,也不坐直,微躬着背,还陷在震惊里。她在满身防备的情况下被抱起,居然没做出本能反击,就像尊木雕,任人端在怀里,连头发丝都顺从地垂下。
谁控制了她?
汤匙伸到嘴边,洛闻音猛吹口气,把浅色药汁溅到燕岚脸上,当是报了那一抱之仇。接过汤药一饮而尽,手一松,滚落了碗,人便钻进被褥里。
屋里热,衣裳又没脱,褥子还没躺热,她先出了一身汗,一看燕岚脸上的药汁还没擦,弯着眉眼笑起来:“走,沐浴去。”
暖阁里只有两盏烛灯,看不清神色,让那朦胧的眼神分外深情。
*
府衙当夜就接到报案,掌柜眼圈青一片,闭口不提元通柜坊,只说被四个女子打晕。
县令听完陈述,判定是寻仇。四个女子寻仇,多半是桃花债,她鄙夷地斜了眼掌柜,叫来讼时,替嫌犯画像。
掌柜不知四人身份,怕得罪官家女,含糊地说了几个特征。
长发,轻裘,模样周正。
讼时听完,把笔一扔,拍案道:“只要不是歪瓜裂枣,谁不是这模样,就在这兴平县里,可以找出四千个这样的女子。”
掌柜平日口碑不算好,不供出一人,怕被县令斥责报假案,敲脑袋假装苦想一阵,说出四人里话最少的燕岚。
讼时根据描述,画出鹅蛋脸,新月眉,杏仁眼,俨然是个温婉而不失英气的女子。
衙役们拿着画像满城问,历经大半月,食肆酒楼问过一圈,毫无进展。期限没到,此案无法不了了之,县令想着周璇见多识广,便带上画像去往将军府。
县衙和将军府一街之隔,步行只要一柱香时间。
周璇刚从军营里回来,进门时在和柳映真讨论刀法,看到屋内的县令,一掌劈出去热情地打招呼。
县令矮下半个头,恭敬地回礼,从衣袖里掏出画像。
周璇三个月入京述职一次,上次去是九月中,燕岚还是女奴温十七。她举着画像看半天,摇头道:“没见过,瞧着良善,不像会打人的。”
就是这句“良善”,让柳映真觉得耳熟,便拉过画像一脚,一看当即分析出原委:“人肯定不是这姑娘打的。”
县令不认识柳映真,见周璇和她熟识,因而十分客气:“依您之见,是那掌柜在报假案?”
柳映真看向周璇:“这姑娘是殿下仔细着的人,你说人是谁打的?”
县令不愧是文官出身,一听就听懂,向两人道谢,回到县衙,就让县尉点齐人手,去捉拿掌柜归案。
告状不成,反把自己搭进牢里,掌柜是个软骨头,屁滚尿流地招认。
半年来,陆续有人用元通柜坊的千两银票买通冶官,私购精铁,翊阳卫盯梢几次,但对方身手敏捷,每次都跑掉。又不能无故拘捕柜坊伙计,周璇正愁找不到突破口,一听乐了,立刻派手下到元通柜坊去,以连坐为由,把周掌柜带到府中。
看着本家异性贼眉鼠眼的模样,甚是觉得晦气,当场抽了几鞭,再让人把他交给县令审问。
谁知第二天,要人的找到了将军府。
*
洛闻音躺在褥子上,书往脸上一盖:“刘琛去要人,有意思。”
她十几天没出郡王府,云笙每天换一个身份,在城里打探,今天从将军府前回来,看起来像买冬枣的小贩。
燕岚也坐在褥子上,衣摆盖住洛闻音的脚,面前放着刚换好新药的香囊。
那晚沐浴,她别扭半晌,只站在浴池另一头,把脚伸下去,脚趾碰水,立刻卷起衣裳跑出。躺在榻上一整夜,水雾中模糊的笑脸挥之不去。
往后这段时间,她们似乎都忘了那天的事,同处暖阁,话不过三句。
云笙站在小门外,觉得自己多余,却被刘静姝挡在身后,无路可退。
洛闻音脚被捂热,曲趾挠燕岚的腿,抬头把视线越过云笙:“这个刘琛是哪一支的,我实在没印象,阿姊和他熟吗?”
刘静姝抛给她一个石榴:“你对他没印象,对他老子一定有印象,绍其侯还记得吗?”
这一说,洛闻音还是有点印象的。
当年北伐时,绍其侯担任先锋,但这人嗜酒如命,延误战机,按军法本该处死,她网开一面,将人押回京。后来刘稷邺求情,刘玚只褫夺绍其侯爵位,废为庶人。
洛闻音坐起身,把石榴递给燕岚:“绍其侯也不管儿子。”
“你回京前一年,绍其侯就喝酒喝死了,一个酒鬼,还图他管儿子。”刘静姝扒开云笙,钻进暖阁里,“这刘琛可是个混球,带着管家横行街市,但他再没爵也是个宗亲,只要不触犯国法,处理不了。”
燕岚剥着石榴,插了句话:“你们刘家真是良莠不齐。”
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她又被蹬了一脚。
“看来是个和我有仇的。”洛闻音拿过香囊,套在手腕上,“既然和刘稷邺有交情,那得把他端了。”
里边还够躺四五个人,刘静姝看了眼空地,又钻了出去:“听说乌阳人入朝那天,你差点把刘稷邺脖子拧断,看来是真的。”
云笙已经走到正门,听到这句话,又折回来:“我听说了那事,还不是怪他要招惹......”
“去趟将军府。”洛闻音向她扔去一块石榴皮,“叫周璇把刘琛留在府上。”
燕岚剥完石榴,粒粒分明地平铺在盘子里,拉起衣摆道:“我也去。”
“你去有什么用?”洛闻音抬脚,脚跟抵在她手背,脚尖一点,隔着手背把衣摆踩褥子上,“别把自己搭进去。”
闲人都退了出去,小门外拉下门帘。
燕岚要抽手,没抽出来,便张开小指挠洛闻音脚底:“殿下是在担心我吗?”
痒意袭来,洛闻音缩脚,手撑在膝头,垂着眸看那盘石榴:“第三句话了。”
分明近在咫尺,她只看不吃,流露出思索的神情,可那眼神不太认真,带点诱捕的影子。
燕岚分外警惕,只怕开口要落入陷阱。
暖阁里干燥,她感到口渴,可水壶放在桌上,坐着够不到,便抓起几颗石榴放嘴里。
被踩过那只手藏到身后,不觉向身旁移动,做出个虚揽着人的姿势。
洛闻音侧过身,这角度正好,余光能看到不安分的手,她挑起眼角:“我的石榴好吃吗?”
这刻意强调主次的问话,让燕岚起了别的心思,她像是抱着团虚火,越发口干舌燥。
美人在侧的感觉真磨人,不如美人坐怀来得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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