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鼎里加入一味药材,钱咎看四下无人,踩上圆凳,向鼎中张望。热气混合着浓烈的药味,将他熏出眼泪,捂着鼻子张嘴连呼几口气,才忍住没咳出声。
出来时,又送来一车药材,将这些药材全熬化,凝成药膏,再放入炼丹炉内熔炼。
等钱咎走远,躲在屏风后的黄彦锡迅速进到里间,小声道:“主子,这人最近鬼鬼祟祟,行为可疑,是否要将他拿下?”
锦帘后传出个平静的女声:“别惊动他,你先去办另一件事。”
黄彦锡道:“主子尽管吩咐。”
那女子道:“洛闻音救出刘稷邺,定会对他军法处置,咱们这个宝贝王爷不能有事,去办吧。”
*
刘玚直盯着地图,恨不得把图纸看穿,洛闻音到曲邱还要几日,如果在这几天时间里,刘稷邺落到昆弥人手里,那......
不可以,儿子不能有事。
他要拟旨,让人飞马传给莫杰,不惜一切代价,保刘稷邺平安无虞。
可这样岭北将士会怎么看待他这个皇帝?
在刘玚摇摆不定时,内宦禀告鸿胪寺卿求见,他本不想见,但想到派人出使不失为一条对策,便叫人进来。
黄彦锡提袍小跑,在御案前跪下:“臣请陛下速派人前往曲邱,将平都王接回望京。”
刘玚看他跑得满头汗,慌乱中抓紧扶手,半晌问出句:“卿何出此言?”
黄彦锡道:“秦王治军严明,铁面无情,此次平都王冒进,致使岭北府兵被困金山岭,作为统帅,平都王难辞其咎,且昭澜郡主随军,被困山上,如果郡主有个三长两短,臣恐秦王会拿平都王治罪。”
“那是她的兄长。”刘玚想到那俩针锋相对的场面,起身绕到御案前,“平都王奉圣命担任监军,秦王虽能辖制三军,也不能对朕的钦差动手。”
见转述主子的意思不管用,黄彦锡磕头道:“先前在京中,平都王三番两次挑衅郡主,秦王碍于陛下之面没发作,如今远在边疆,秦王再无顾虑,岂会念那点微薄的手足之情,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陛下三思!”
刘玚后退一步。
不难看出刘稷邺针对洛闻音,那些手段并不高明。可这两个月,洛闻音没做出任何反击,对于敌对者,他深知女儿绝非大度之人。
如果洛闻音在等机会,那真有可能如黄彦锡所说,刘稷邺此次要遭罪,甚至会回不来。
刘玚转身在御案上铺开纸笔,手抖得无法落笔,他把笔塞给黄彦锡:“卿替朕拟旨,朕派宦者令快马加鞭,前去曲邱带回稷邺。”
听他口述,拟完圣旨,黄彦锡道:“只怕秦王不听内宦的,臣是文臣,不受秦王管辖,愿携圣旨赴曲邱,必不负圣恩,将二皇子带回。”
阉人地位低,不如官家一条狗,洛闻音手握大军,皇帝都不放在眼里,更不会在意一个内宦。而文官则不一样,他们受东宫管制,安国府无权过问,如果洛闻音私自处置文官,则是对皇威的挑衅。
刘玚深感当年下了部好棋,把这个能干的小吏拔擢进鸿胪寺,他握着黄彦锡的双手:“卿且去,日后稷邺定会重用卿。”
黄彦锡正色道:“为君分忧,是臣的本份,臣只愿陛下早日得道,庇护天下万民。”
“好。”刘玚拿起小木盒,看着里面的丹药,“朕就借卿吉言。”
*
御花园中石榴花开,石板路边掩着红,遮住酷烈的日光,遮不住酷暑。刘娴君去了常服,换上薄纱衫,坐在树下吃酥山。
长秋殿来的宫女刚走,赵黎就摇着竹扇前来,她是文人,注重仪表,再热的天也要衣冠齐整,见储君要穿直裾长袍。
刘娴君只看一眼,就觉热气扑面,推给她一盏酥山:“我单独叫太傅来,不必如此拘礼。”
“臣给小郡主讲学,拘束些好。”赵黎知她所指,敛袖坐在阴凉下,“这凉物吃多了伤元气,殿下少吃些。”
“阿音就爱吃这些。”刘娴君抬手碰到朵低垂的花,“她还爱吃石榴,皇后让人在这里种下石榴树,每年结果时,总要亲手给她挑几个最大的,可惜后来阿音长大了,反而不爱到宫里来。”
赵黎听出她话里有话,抬头看那朵花:“殿下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刘娴君低头吃酥山:“只是想到阿音幼时常去长秋殿,和我最亲,谁知出去几年回来,不粘我这个阿姊了。”
“人心总是会变的,殿下身系社稷,不应和谁过分亲近。”赵黎不经意瞥了眼道边,“臣来时看到长秋殿的宫女,不知皇后玉体如何?”
前段时间下雨,许沅姬着了湿气,这几日酷暑难耐,湿热在体内相冲,晨昏时有些发热,太医给开了药方,一天三碗药喝着。
刘娴君挥手,宫女们远远退开,她拿起竹扇挡住外侧,往前凑了凑:“皇后无事,太傅可知,父皇派黄彦锡赶赴曲邱,要将刘稷邺带回。”
赵黎刚才南书房出来,就被人叫到这儿,对垂拱殿的事一无所知。
“父皇怕阿音处置刘稷邺。”刘娴君脸上映着竹扇的阴影,“如果那人真死在曲邱,我便可暂时无忧。”
赵黎手放在盛酥山的盏边,吸纳着凉气,沉吟道:“殿下的意思是,不能让黄彦锡到达曲邱?”
刘娴君低着头,翻起眼珠子颔首。
“不可。”赵黎斩钉截铁地否了这想法,“几乎无人知晓黄彦锡赴曲邱,陛下若是追究下来,谁来担责。”
对面的太女勾了嘴角,没有说话。
满树石榴花开得火红,赵黎悟出了在这相谈的真谛,她道:“除非黄彦锡死在曲邱,否则秦王还在路上,从哪里得知这消息,又哪里有足够的时间派人截杀黄彦锡?臣知殿下对秦王心存顾虑,想借机一箭双雕,可陛下真查起来,先查的会是宫内。”
这招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刘娴君倏地直起身,反手抓住石桌边缘。
如果刘稷邺死在洛闻音手里,刘玚必会为儿子报仇,父女间撕破脸,禁军趁乱兵变,便无后顾之忧。她怕夜长梦多,才想出此招逼洛闻音动手,不想却算漏了时间。
“殿下不可急于一时。”赵黎拉紧衣袖,摊开右手,“就算臣不吃,这酥山也会化成水,就算殿下不碰,这石榴花也会谢。”
刘娴君不解:“太傅的意思是让我一直等,等到山陵崩?”
赵黎道:“是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一招制胜。”
勺子里的酥山化掉,乳水淌到刘娴君手上,她在桌边揩掉,石榴花开得太茂盛,根本看不到阳光。
希望洛闻音动手快些,在黄彦锡到达前杀掉刘稷邺。
刘娴君摘掉头顶那朵花。
*
清点完伤兵后,莫杰在府门前接到洛闻音,对于所有提问皆不答,只说先回府再做解释。
从望京跑到这儿,只用十天,洛闻音顾心悬着,顾不得休息,一入府就找人。
东厢的刘稷邺踏出屋门,一见她就躲回去,云笙在西厢外练刀,听到喊声握刀跪下。
洛闻音瞧见该在的不该在的都在,略松口气,还没问燕岚在哪,就被这一跪弄得一脸懵,随即意识到可能出了事。
“起来回话。”她朝云笙扬手,转而对莫杰道,“出了什么事,你说。”
莫杰低头道:“臣出动精兵,肃清山间昆弥人,贺顿带亲信杀出重围,向林间深处撤退。”
洛闻音手指东厢:“他是你救回来的?”
莫杰依然低着头:“不是,他是自己跑回来的。”
“他们突围了,还是昆弥人上山前就被你打退了?”洛闻音解下披风,递给沈修仪,“既然他能跑回来,燕岚也该回来了,她人呢?”
云笙看了眼莫杰:“郡主没回来。”
洛闻音戴着臂缚,垂下的指尖微颤了下,脸上露出跋涉后的疲惫,她看向那两人:“什么叫没回来,把话说清楚。”
这话只能云笙来接,离京时被要求保护好燕岚,如今人没在,她在说话前先跪下去:“郡主带领百人引开昆弥人,我们才有机会撤回来。”
莫杰跟着跪下道:“肃清昆弥人后,臣带人在山间寻找,并没有找到郡主和那百人。”
一瞬间,洛闻音脑子里很乱。昆弥少说有七八千兵,贺顿倾巢而出,围在山下的最少有五六千人,燕岚以少于敌人数十倍的兵力当诱饵,等同于把肥羊往狼口里送。可岭北府兵上山寻找,连个鬼影都没找到。
百人不可能凭空蒸发。
烈日下气氛异常凝重,连刚到的沈修仪都屏住呼吸,她那天干嘛闲着没事往安国府跑,路途劳累没什么,谁想一来就听到郡主失踪的消息。
那是她家殿下的心尖尖。
沉默过后,云笙小心且小声地道:“殿下,是我失职,那天就该跟着郡主。”
洛闻音从话语间找到蛛丝马迹:“是她让你别跟着的?”
云笙点头。
洛闻音又问莫杰:“确定没找到人,任何一人都没找到?”
须发茂密的脑袋上下摆动。
得到两个肯定的答复,洛闻音强打起精神,从沈修仪手里拿过披风:“叫人带上干粮,跟我进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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