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沾着软枕,困意全消,燕岚辗转反侧,盯着窗户发呆。
她还算有爱心,小时候看到受伤的兔子,会带回家包扎,路遇衣衫褴褛的乞丐,会掏出买糖的铜板,及笄后开了家药铺,碰到有人为药钱发愁,会不收一文把药送给需要的人。
但同情心是有限度的,她见过千奇百怪的人,在各种接触里看出人性。
母亲说过,人活着,要善良不要软弱,要清醒不要沉沦。她牢记教诲,自认为做得不错。
燕岚客观地进行自我剖析。
帮助过的人这样评价她,足够理智,能在遇到突发状况时临危不乱,也足够坚定,能在被别人推开时迎难而上。
但那些人是主动相求,不能和洛闻音相提并论,要贴近无所求的人,光理智坚定不够,还需要厚脸皮。
这有点像骂人的品质,燕岚不具备,热脸贴冷屁股,做起来颇为棘手,她心里就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要不还是算了!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实在没必要对皇族如此上心。
这就太过分了!
无冤无仇,给别人下药,还要当作无事发生,良心难安。
愧疚心最终占据上风,燕岚把褥子捏得皱巴巴,成功迎来人生中第一次失眠。
她天性乐观,将睡觉看成重中之重,天塌下来,都要先补个好觉,如果难以入眠,就拨动念珠念几遍清心咒,瞌睡虫准会找上来。
今晚,念珠从腕间落到掌心,又挂回腕间,清心咒来回念了上百遍,反倒比进屋时更加清醒。
窗外似乎有细碎的脚步声,燕岚趿着鞋下地,推开槛窗,青蓝色背影一闪而过。
是燕菀。
她躺回床上继续拨念珠,姑姑这时候往前边去,八成是不着家的姑父玩够归家。
***
洛闻音按住琴弦,偏头问道:“顺义侯夫人送来的信?”
在燕岚出现之前,安国府和顺义侯府毫无交集,燕菀深更半夜送信,想必是万分火急的事。
“正是,她让我把这两封信交给您。”柳映真两只手里各拿一封信,先抬右手,再抬左手,“让您先看右手这封,后看左手这封。”
洛闻音瞥了眼信:“把信打开。”
弹了几首曲子,她的右手抽疼,手指曲不起来,一只手难拆开信函。
柳映真展信,龙飞凤舞的字迹映入洛闻音眼帘,洋洋洒洒大几页纸,写遍燕岚在梁国的光辉岁月。
这人的父亲是燕菀的大哥,母亲出自书香门第,两人同年出生,是从小玩大的青梅竹马,年至二十,顺理成章结为连理。两人不愿为官,倚仗家财游历名山大川,广交朋友,将近不惑之年,才决定要个孩子。
燕岚出生后,受尽家中长辈疼爱,双亲给予了绝对自由宽松的环境,同时注重品德培养,让她拥有十张纸都写不完的美好品质。
六年前,其父与友人登山,醉酒失足,死前高呼“此生无憾”,半年后,其母抱病,随夫西去。燕岚回乡,替双亲守孝三年,自觉无愧于妣考,便在丧期满后前往梁都,陪伴姑姑,同时被迫开始挑选夫婿。
总之,字里行间洋溢着赞美,意在告诉读信者,燕岚是个好人。
字太多,洛闻音看得眼睛发酸,按着眉心道:“顺义侯夫人写得详细,像不像在给自己女儿招婿?”
“别说,还真像。”柳映真一目十行看了遍,拆第二封信时调侃道,“这活怎么来找殿下,咱们安国府又不供奉月老。”
找时间去跟皇后说一声,让她留意着。洛闻音想着,开始看第二封信。
这封信简短很多,只一页纸,寥寥数笔,讲述完燕岚过去半年的遭遇。最后几句则是私心,出于姑姑对侄女的关心,以燕菀个人名义进行求情。
两封信连起来,燕岚俨然成了被逼无奈的受害者,让人不忍追究下毒一事。
可谓用心良苦。
事情和洛闻音所想大致相同,只是黑衣人藏得深,燕岚居然不认识,那就没必要再套路这人,膳厅里那席话,确实说得过于草率。
不过信中提到黑衣人黑巾覆面,只露两眼,和刺客的装扮一致,他们应是受同一人指使。既能用精铁锻造刀刃,又能插手司隶台,必然是宗室无疑。
宗室争夺的标靶是皇位,谁会这么想弄死她?
柳映真整理着纸张,打着哈欠道:“殿下,这两封信要怎么处理?”
对于这个跟在身边十几年的心腹,洛闻音可以说了如指掌。那个哈欠打得太假,眼眶都没湿,她笑道:“又想让我睡觉。”
做样子被戳穿,柳映真严肃道:“您这几日都睡不好,又不让侍医看,我担心呢!”
“我先去佛堂待会儿。”洛闻音太久不动,刚迈开腿就一阵晕眩,她扶着博古架站定,扯出一丝还算自然的笑,“没事,腿麻了。”
柳映真满脸敷衍地点头,缩回准备搀扶的手。
寒衣节的夜晚,洛闻音彻夜难眠,以前在军中,点盏灯枯坐一夜。这两年在京中,她在府中修建佛堂,每逢朔望日,就在佛堂里点上一炷香。
青烟盘绕,笼着佛像慈悲的眉目,远看在笑,近看在哭。
世人求佛,佛半闭着眼俯瞰人间,不愿跌落尘埃,哪知世间疾苦。那泥塑的菩萨,给不了活人庇护,却受着万千香火。
真可笑啊!
洛闻音背靠供桌,恍惚间看到了母亲。
她杀掉劫持母亲的贼人,就像踩死一只蚂蚁。匕首没进男人的胸膛,血已经流尽,洛宓唇色惨白,布满血丝的眼里露出温情,似乎要把冷透的尸体捂热。
粘稠的液体漫向脚下,向上攀延,沾了满手,她擦净手,去拉母亲,一颗头颅滚落到手里。
死掉的男人,七窍流血,龇着森白的牙,面容扭曲。
洛闻音冷汗涔涔,可那颗头就像扎进血肉里,用尽力气依然扔不掉。殷红淹没了视线,她逃不出去,在满目鲜红里寻找母亲。
找到精疲力尽,就睡在血海里,陷入昏沉的梦境。
母亲自戕而死,又死而复生,拉着男人走了过来,睁着写满恨意的眼,举起那把沾满血的匕首。
她动弹不得,亲眼看着匕首扎进自己的胸膛。洛宓在笑,似乎享受着大仇得报的快感。
血灌进胸腔,好冷。
窒息感钳住喉咙,洛闻音无法呼吸,认命地放弃挣扎,却被一阵刺痛惊醒。
线香烧尽,香案上落满香灰,她看了眼墙壁,又看了眼佛像,如若无事般吹熄蜡烛。
天刚蒙蒙亮,柳映真推门进来,她在外面守了一宿,眼下两团乌青,身上还带着寒气。
佛堂里阴沉,洛闻音在佛像前默立片刻,摆齐供品,熟练地清扫香灰。右手还在疼,但比夜间好很多,抓握羽扫不成问题。
憋不住的哈欠声接连响起,她扫完香灰,道:“去休息,不用跟着我。”
支走柳映真,洛闻音回到后院,鞠一捧冷水洗了把脸,喝下杯热水暖身,坐在槐树下摩挲玉佩。
白玉光洁如羊脂,质地细腻,经巧匠雕琢,刻出飞鸟乘云。
五岁那年蒙学,母亲把这枚玉佩塞给她,揪着她的小辫道:“你要像鸟儿一样飞出高墙,不要困在宫里,走得越早越好。”
时至今日,她还是没能彻底悟透这话。
指尖摩出热汗,朝日唤醒大地,不太想见的人不请自来。
燕岚越过带路的侍女,大步流星走到石桌前,解开麻绳,摊开油纸。
清凉的味道直冲脑门,洛闻音觑着那团褐色膏状物,不悦道:“你又要唱哪一出?”
燕岚一大早出门,跑遍城西药铺,买了活血化瘀的药膏,饿着肚子赶到安国府,被阴阳一番,还乐在其中,笑道:“给殿下的手上药。”
“我说了不用。”洛闻音手还没缩回衣袖,就被按在桌上,她忍住动粗的冲动呵斥,“你放肆!”
燕岚刮起一块药膏,学以致用道:“殿下只说臣没有药,没说不用,今日臣带了药,自然是用的。”
她怕被扔出去,动作很快,刮药的木板挥出残影。
右手被抹得黏糊,看不出肤色,洛闻音差点被气笑。还没笑出来,手背上先凉后暖,药效发挥,痛感消退了不少。
伸手不打笑脸人,人是不能再骂,想到燕菀的信,她道:“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臣......”燕岚没什么话要说,全凭一股劲冲进来,遭此一问泄了气,低下头怕被看穿心思,“臣只是希望殿下身体安康。”
熟悉的感觉,洛闻音又想逗人,挑弄道:“燕医佐,要不要我带你出去。”
燕岚一门心思想遮掩,没在意语气,只听这句话,顿感意义重大,相约出去玩,走进内心的第一步。
想归想,当值女官的自觉让她只能忍痛婉拒:“臣今日有公务在身,不能陪殿下出去。”
洛闻音抬脚,道:“要去向陛下复命吗?”
燕岚坚决不转身,苦着脸应答,果然听到“这样啊”。
逗人初见成效,洛闻音一反常态,话音才起,人已离开石椅:“那快走,我和你一起去。”
洛闻音:这狡辩的话耳熟,不知道跟谁学的。
燕·怂但行动派·岚:你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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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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