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恍惚

窗外砰砰的炮仗声从三十响到大年初一,伴随着雪落下来的簌簌声,周舟睡得很沉。她的睡姿已经从蜷缩渐渐变得四仰八叉。

顾从州却是一个不眠夜。他几乎没有睡意,到后半夜了,窗外的声音渐渐停歇,他才眼皮沉重,似乎是要陷入梦乡。却又总在意识消退之际猛地醒过来,起身看周舟一眼,回忆一下:刚才的“我爱你”,是梦不是?

周舟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她眉毛是什么走向?音量有多大?眼睛里是淡淡哀伤还是迷恋?是平常说话的语气还是低沉的喃喃自语?

那不过一秒的事情,他在夜里翻来覆去地回顾、摩挲,颠过来倒过去,直到回忆起每一个细节。还不止,又要把这个细节拆成几段,每一段里又藏着无数个更微小的细节。

他一夜没睡。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外面的鞭炮声把周舟叫醒了。

一睁眼,一对乌青的眼袋横在面前。周舟吓一大跳,好半天脑子里才恢复清明。

顾从州等了许久了,她一醒就立马腆着脸凑上来。

“我也爱你~周舟。”

她哭笑不得,能从顾从州的语气里听出从来只存在于纸上的波浪线。抓着被角把头盖上。

“二十八。”

顾从州削尖了脑袋往被子里钻,“我也爱你,周舟,听见了吗?”

她从另一端滑出来,淡淡道:“二十九。”

顾从州含糊不清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我也爱你。”

周舟:“三十。”

她想忘记昨天晚上一时情动脱口而出的话,顾从州一句一句回应偏要提醒她记得。

三天的年假很快过去,这三天两个人破天荒地没有动过作业,手机也不知扔到哪里去了。透透地玩了初一初二两天,年饭的菜将就着吃了三顿,桌上的糖果水果篮子也见了底。

周舟的手机在插座上充足了一天一夜,被随手拔了放在桌上,他的索性连同书包一起,滚到了沙发底下。

初三一大早,顾从州收了没打开过的书,买了早餐,和周舟对坐着大眼瞪小眼。怎么有一种没玩够的感觉?

离上课还有40来分钟,电视上刚好播到他们一闪而过的画面,顾从州低头说着话,周舟微微地笑着,镜头在他们身上停留了2秒钟,又转到轮流坐椅子的四个小孩身上。

顾从州打开了手机,未接来电有几个,信息有几条,全是来自他爸妈。果不其然,这两秒钟的画面被他们精准捕捉到。界面上长久地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他不知道他妈妈想说什么,翻来覆去无非就是那几句。

周舟把油条叼在嘴里,让他去找找她的手机。对他们来说,三五天不碰手机是常事,但还是有几个比较重要的人的信息,需要回一下。

他伸手拿起手机,屏幕自动亮了起来,顾从州的脊背肉眼可见地顿了一下。

神色复杂地转过身来,却没有动作。

周舟疑惑:“怎么了?”

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边,就着他的手看了一眼亮着的屏幕,他的手下意识让了一下。

有七八条短信,松梦婷的两条,周青的四条,还有最底下的陌生联系人所发的“舟舟,我是妈妈。”

周舟看了两秒短信,抬头看了顾从州一眼,又看了两秒短信。

心里后知后觉:哦,原来这个未知归属地的号码,是周鸿英的。原来手机是周鸿英托周青给她买的,为的就是有一天能联系上她。

所以,那转错了的钱,也是来自周鸿英?

怪不得周青总是欲言又止。

顾从州的手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他喉头滞涩,显然也是料到了。这个手机价格很高,光是凭周青,不可能买得起的。他考虑过这件事的蹊跷,但一时又厘不清楚。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竟然是周鸿英本人。

怪不得派出所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卡是周鸿英的,要真是调查到是周鸿英本人往卡里汇了钱,那岂不是早就结案了?

周舟的表情没有什么大的变动,她伸手点开了周青的对话框,无非是几句家常话,问她过年有没有去哪里玩,吃饭了吗之类的。

她打上一行字:“结案了,是吗?”

现在还没到上班时间,周青的名字上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没有动静,又出现了“对方正在输入……”字样,还是没动静,第三次出现“对方正在输入……”之后,消息过来了。

简单的两个字。

“是的。”

走进派出所的那时候,她刚拿到手机不久,还没背熟自己的号码,又想着过段时间要拿自己的身份证去办一张自己的电话卡,同时也还在考虑是否要补课,还没确定要和顾从州同吃同住,当下就留了周青的号码。

更多的是因为周青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对周青的信任,超过了当时的顾从州。

派出所过年放假,也就是说,周青年前就知道结案了,但她选择不说。

往深了想,或许钱根本就是周青代周鸿英汇进来的。

她又低头看那条短信,舟舟,我是妈妈。

她感觉到顾从州故作镇定,但仍有些颤抖。她自己的手却比顾从州这个旁观者还要稳得多。

她竟然有些恍惚。舟舟,我是妈妈。妈妈?

这两个字的笔画似乎有点陌生,这些笔画背后所代指的人更是让她感到陌生。是那个记忆当中总是对别人大吼大叫,对她推来搡去的人?

是了,那个是妈妈。而另一个总是在恼羞成怒,对她冷漠到底的人,是爸爸。

手机不知道何时被收起来了,她感觉到顾从州抱住了她。

顾从州对这件事的反应程度比她本人严重得多。

这个人,在她该被养育的时候丢掉她,又在她把自己养育好了之后突然出现,对她说,“舟舟,我是妈妈”。

周鸿英不缺这点钱,只是觉得周舟是拖油瓶。

伸出手抓了抓头发,现在是应该恼怒、气愤、呼天抢地才对。她竟然没有,不知是忘记了回应,还是没想好该做什么反应。

她只感到恍惚。

或许她片刻的恍惚在顾从州眼里是震惊到失去了意识,短暂地失去了作出反应的能力。

她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发怔,腿站得酸麻,失去知觉,等从恍惚当中出来时,发现自己竟然躺在沙发上,顾从州端着一杯热水,哄着她喝了一点。

她处于恍惚当中时,竟然听不到顾从州在说什么。

只能看到顾从州翕动着的嘴唇,皱着的眉头,以及因为高度紧张而引起的眼内的红血丝。

“什么时候了……”一张口,自己先吓一跳,喉咙像被胶水黏住一样,只能发出嘶嘶的气声。

她听见顾从州说现在已经九点多了,老师打电话过来,他请了假。听见他说让她不要担心,先休息一会。

顾从州握着她的手,木木的,看得清,却感受不到。

周舟看着顾从州的样子,稍微抬起头喝了半杯水。手机叮咚叮咚地响了起来,是周青一直在给她打电话。

挂断之后,她没看周青发来的任何信息,只回了一条:“没关系。”

她完全理解周青的做法,虽然不知道周青是什么时候联系上周鸿英的,但可以想象,周青脱离周学昌,脱离南城去到首都,换了一个很好的工作,周鸿英一定在其中出了不少的力。

所以周青反过来帮周鸿英联系女儿,是应当的。

周鸿英走的时候,周青已经大了,不是周舟那样几乎还不记事的小孩子,她知道周鸿英杜肃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给周舟幼小的心灵带来多大的伤害。

所以她才在电话里、短信里、任何交谈中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沉默与犹豫。

无论如何,周青在这十年里对她很好,她不怪周青。

她不怪任何人。她给与周鸿英、杜肃以充分的理解。杜肃有出轨的自由,只要他能够承担后果,事实上他已经承担,他死了。

同样地,周鸿英也有弃养的自由,甚至有苦衷,但这苦衷并不是由周舟造成的,自然也不该由周舟来承担。

周鸿英应该承担弃养的后果,比如周舟将不再认她。

突如其来的事让她神志不清了将近一个小时。

现在醒过来了,她沉默片刻,然后说:“走,我们回去上课。”

顾从州瞠目,“不,周舟,你需要休息。”

“我不需要休息,我需要动起来。”

双手,脑子,身体,任何部位都可以,像上了发条一样动起来,不要停。不要让她陷入沉默,那是一个巨大的黑洞。一旦停下来,里面会铺天盖地地涌出洪水来,把她整个淹没。

顾从州不由分说地把她推到床上去,幸好这几天玩得疯,睡眠严重不足,今天又起得太早。瞪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后,就合上了眼睛。

意识有意地往后退,越退越远,越退越远。

这是她头一次有如此大的意愿睡着。从小到大,无论发生任何事,她都会告诉自己:睡吧,睡吧,睡着就好了。

不一样的是,那时候她越想睡越睡不着,但此刻顾从州守着她,看着她,在她周围,身前身后无处不在,她开始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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