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梁宇讲得正起劲,何郁不好拂了他的面子,漫不经心地应了几声。
看他不信,梁宇急了,好像不把何郁给说服,他是不会罢休的。
梁宇凑过来,瞄了一眼教室门口,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
“我跟你说,蒋晋川之前把高中部的学长打进了医院,对方家长连屁都不敢放。”
“他爸是千曜集团的老总。”
这个何郁知道,虽然他对这些什么公司并不关注,但王成富喜欢在餐馆里放当地的财经新闻,他在电视上听过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上次有个转学生不知死活惹了他,第二天就退学了。”
何郁想了想,那他确实挺坏的,毕竟这所学校很难考,被退学多少有点可惜。
不过,这和何郁的同学相比,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了。
鉴于之前何郁上的那所初中,实在是鱼龙混杂,所以学校里干什么的都有。
抽烟喝酒早恋打架……通通不在话下。
以至于有同学和老师上课当众吵起来,老师扔过来的书把他的杯子撞倒了,何郁也只是默默地把杯子立起来,继续写习题。
何郁算是班级里认认真真学习的一股清流。
“那他呢?”何郁指了另一个座位。
“你从来就没听过他们的传闻?”梁宇有点震惊,以前在初中部他俩就挺有名的,居然真有人不知道。
何郁说:“我不是本部升上来的。”
那就难怪了,外校的学生肯定是不知道的。
梁宇喝了口水,表示继续。
“他叫许星麟,我们班有女生跟他表白,结果被吓哭了。”
“你说……”
门口进来两个人,梁宇霎时噤了声,假模假样地从桌子里掏出习题册,低头写作业。
何郁:“……”
他们有这么可怕吗?
出于好奇,何郁向前看过去,他的目光沿着过道一路延伸,像蜿蜒而过的河水流淌过对方的全身,从脚到腿,再到对方宽阔的肩膀,最后定格在那张引人注目的面孔上。
如果说之前何郁不相信命运,那么现在他信了,否则他怎么会遇见一个人两次,一次是作为救他的人,另一次也就是现在,作为他的前桌。
何郁想,他们是有着莫大的缘分的,一张命运的巨网早已将他们缠绕在一起,密不可分。
何郁就那样呆呆地注视着蒋晋川,目光划过他立体的眉骨,深邃的双眼。
黝黑的瞳仁几乎要将何郁淹死在他的汪洋大海里。
对方似乎也接收到了他的目光,对他看了一眼。
蒋晋川已经走到了何郁跟前,几乎是和他面对面。
何郁脑子里一片混乱,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你好。”
蒋晋川拉开椅子坐下,全程把何郁当空气。
心脏像是被丝线牵拉得越来越紧,对方明明一句话都没说,却搅得他一阵天翻地覆。
何郁觉得自己病了,他说不出来这种怪异的感受是什么,但是这是他之前所未拥有过的。
梁宇拍了拍何郁的肩膀,“怎么样,现在你信了吧。”
他反而更不信了,因为他不认为蒋晋川会是那样的人。
那天晚上,蒋晋川没有站在一旁袖手旁观,而是在最危急的时刻伸出援手。
何郁就知道传闻并不可信。
吵闹的教室一下安静下来,一个戴着眼镜,穿着正装的男人走到了讲台上,深蓝色衬衫的扣子被他圆滚滚的肚子撑起又瘪下,活像一个气球。
他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兼一班的班主任,也就是何郁所在的这个班级,同学们一般都叫他老高。
老高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而后用手重重地拍击讲台,手掌和桌面接触发出响声。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希望同学们在南城一中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作为南城最有名的高中,大家很幸运能够考进来……”
老高在讲台上劈里啪啦讲了一大堆,讲得忘乎所以,台下根本就没几个人在听,有几个女生已经聊了起来。
当然,何郁也没听。
自从蒋晋川走进教室,他的心就被扰乱了。
他认真地盯着蒋晋川的耳垂,那里戴着一对极简的银制耳钉,耳钉款式低调,却因材质的光泽感泛出锋芒,如同他本人——带着强硬的疏离感,让人不敢靠近。
“好了,现在男生负责去搬书。”老高下了最后通牒。
在蒋晋川和老高擦肩而过时,老高发现了他的耳钉,略带威严地说。
“小小年纪不学好,赶紧把耳钉摘了。”
蒋晋川貌似真的听进了老高的话,抬手摸了一下左耳的耳钉,然后摊开手。
“取不下来。”
老高气得胸膛起伏,却又对蒋晋川无可奈何。
班级管理是一门学问,不能太严,也不能太松,学生的个性不能过于抑制。
所以,老高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也没真的就抓住这个事不放,没再说什么。
一楼大厅的走廊挤满了人,何郁抱着一摞厚重的英语教材,最顶上的几本摇摇欲坠。
他稳了稳身子,避免书掉下来。
突然有人撞到了他的手臂。
“哗啦。”
三本书砸在地上,何郁腾不出手,一时犹豫要不要叫个人帮忙捡一下。
他正欲开口,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一步扣住了地上的书。
那只手的主人也蹲了下来,腕骨上凸起的筋脉清晰可见。
蒋晋川抬头,正对上何郁垂下来的视线——他的刘海微微遮住眉眼,唇色很淡,皮肤白皙,像水墨画里走出的人儿。
蒋晋川的眸色一暗,随即恢复清明。
“拿稳。”他把书塞回何郁怀里,声音低沉。
“谢……谢谢。”何郁下意识抱紧书,指尖因用力微微发白。
蒋晋川没应声,转身走了,T恤被后背的汗浸湿,肩膀的轮廓随着步伐若隐若现。
远处许星麟在一旁插科打诨,“哟,什么时候蒋大少爷也开始助人为乐呢?”
蒋晋川反手把一本书砸过去,精准命中对方胸口。
“闭嘴。”
何郁本来想问问蒋晋川记不记得他,看样子对方对他并没有什么印象。
也是,那天光线很暗,不记得他也很正常。
何郁松了一口气,他不想被蒋晋川看见自己糟糕的样子。
现在他不记得了,反而更好。
-
何郁收拾好了东西,第一个走出了教室。
午后的阳光依然十分刺眼,照在身上带来一股灼热感,整个人像是被扔进了火炉,八月份的南城已经到了一年中最热的季节,树上的蝉鸣裹挟着热风布满了校园内。
很多女生撑起了遮阳伞,和玩得好的同伴在伞下谈天说地。
随着下课铃声的响起,大门外的学生越来越多。
何郁站在公交站台下,在一众的学生中并不显眼。
王潞轩还是眼尖地发现了何郁,他推着自行车,一边大喊,一边挥舞着右手。
“欸,何郁!”
王潞轩是王成富的儿子,他们两家住对门,他和何郁算是发小的关系,也考上了南城一中。
何郁正等待着公交车到站,在嘈杂的人声中,王潞轩的声音被淹没。
隔着来来往往的车辆,何郁看见18路公交车在前方不远的路口等红绿灯,即将到站。
何郁上前一步,准备上车。
肩膀上一沉,传来熟悉的声音。
“叫你好几声都没听见。”王潞轩语气似有些抱怨。
何郁转过头,看着来人的面孔,表情露出歉意,“对不起,我没注意到。”
“算了,算了,多大点事儿。”
王潞轩颇有些神气地指了指他的自行车,对何郁说,“你有没有发现它有什么变化?”
何郁仔细地盯着车看了会儿,车身很新,后座明显是新加的。
焊接口的油漆颜色和车身不同,垫子也是崭新的粉色坐垫,和这台通体黑色的山地车并不搭,黑配粉很突兀。
“你换新车了?”
王潞轩算是肯定地点了头,“这是我爸给我买的一台新车,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再猜猜。”
何郁视线移到后座,揶揄道,“你的品味有待加强。”
一个男生居然加个粉色的坐垫,怎么看怎么奇怪,何郁着实不理解王潞轩的审美。
“哼,你懂什么,”王潞轩撇撇嘴,“今天我带你回家,走。”
何郁坐在后座上,双手抵着两侧的铁架。
“算是便宜你小子了,你是第一个坐我后座的人。”王潞轩蹬着自行车,衣服下摆被风吹得鼓起来,不时划过何郁的脸上。
何郁觉得自己大概是安装了定位系统,只稍稍一抬眼,他就远远地望见了蒋晋川站在一辆轿车前,虽然何郁不懂车,但也知道应该很贵,就像蒋晋川一样,自带矜贵的气质。
车上下来一位优雅的中年女人,皮肤保养得很好,只是表情略显冷硬。
她应该是蒋晋川的母亲,他们的眉眼有些相似,一看就是母子。
蒋晋川仿佛是心有灵犀,下一秒就和何郁来了个对视。
何郁已经不像上午那样紧张,大大方方就好,畏畏缩缩的反而有鬼。
可何郁本来就内心坦荡,除了那点莫名的羞愧。
迎着蒋晋川的目光,何郁笑了笑,睫毛颤动,嘴角弯了弯。
那笑容太淡,淡得像一片雪花落在他的手里,还没看清就化了,只剩一点湿凉的气息往血管里钻。
蒋晋川无意识地攥紧拳头,心头传来一丝异样。
“小川,走了。”夏婉清打断了有些愣神的他。
蒋晋川收回所有的情绪,拉开车门,乘车离开。
何郁目送黑色的迈巴赫消失在视线中,才缓缓挪开眼,专心看着前方的道路。
车轮滚过铺满银杏叶的街道,碾碎了几片枯叶,发出细碎的飒飒声。
这个夏天太热,还没到秋天,沿着车道依次排开的银杏树上,过半的叶片呈现枯黄状态,树上的叶子也是卷曲的、耷拉的。
王潞轩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何郁聊着天。
“你说咱们算不算兄弟?”
何郁眼皮跳了跳,他就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王潞轩哪里会这么贴心,专程来送他回家。
“有话直说。”
王潞轩满意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让你帮我转交一封信。”
“事成之后,请你吃饭。”
何郁回顾了他今天的反常行为,得出了结论:王潞轩要表白。
“行。”不过就是转交一封表白信,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不被别人看到就行了。
何郁想了想:“你怎么不直接在手机上说?”
“这封信可是我手写的,满满的诚意,那是发句消息比得上的吗?”王潞轩不屑一顾道。
何郁“嗯”了一声,他不相信王潞轩可以写出肉麻的情话,大概是在网上抄的。
以前有女生给何郁递情书,何郁都会认认真真地看完每一封,然后义正词严地拒绝,她们好几个都抄到了同一句话。
“山河辽阔,人间烟火,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
“爱意随风气,风止意难平。”
他很难想象自己可以博得别人的喜欢,那些美好的词汇也可以出现在他的身上。
何郁觉得自己配不上别人的爱,即使那只是一些小女生随性而起的短暂的欢喜。
可他又怎么会知道,在枯燥无聊的学习生涯中,他也曾是别人眼中的白月光。
何郁面容清秀,但不会显得很娘,鼻尖有一颗浅褐色的小痣,在学校里是很受女生欢迎的长相。
但何郁没有谈恋爱的心思,他的肩膀上背了家庭的重担,让他不敢走错一步路。
弟弟妹妹的未来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他也是爸妈和邻居眼中会读书的好孩子。
但没人知道,在何郁循规蹈矩的生活中,也有过出格的事,早在初中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自己的性取向是男生。
在深夜,何郁窝在被子里,在浏览器搜索“男生喜欢男生是有病吗?”
网页上的答案,很明确。
不是病,同性恋是一种正常的性取向。
何郁放了心,但他没打算告诉其他人,而是作为一个秘密深藏在内心,即使是父母也是不可说的。
他不觉得保守传统的杨翠莲和何开平会接受他喜欢男生,在他们的规划中,何郁应该是毕业之后找一份好的工作,然后结婚生子。
何郁理解父母的想法,可他做不到和女生结婚。
因为那不公平,那和骗婚有什么区别?人家好好的女生实在不应该在他身上耗掉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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