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Mysterious Past/番外

*她的一生都在挣脱名为宿命的枷锁,在最后化作一阵自由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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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弥在人类世界最初的家坐落于英国东部萨福克郡的伊普斯威奇,一个拥有美丽海滨和悠久建筑的城市,清晨的雾气能轻易湮没整条街,黄昏时分的夕阳会为白砖镀上金色,街道四处都是随处可见的小洋楼。

但这些小洋楼并不属于她,这件事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晓。

她最开始的记忆很普通,仅仅是爸爸妈妈家后院的两棵樱桃树,一棵大、一棵小,成熟前都要用黑网遮起来,就像是保护一个很脆的鸡蛋壳那样。

小鸟们围绕着黑网飞翔,细小的喙探进来,抢啄这些还没有成熟的嫩芽。小鸟们的喙也各不相同,有的尖锐如针,有的宽阔如勺。她记得每一种鸟的特征,虽然她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她想象那些像针的喙总比像勺的喙更方便些,啄起果实来说不定也更快?但无论哪一种小鸟总会有被黑网缠住的时候,然后它们就会被烧成一盘菜,因为那个时候打仗粮食紧张,只有圣诞节才能吃上肉,平日里菜里有土豆就已经是要向耶稣祷告的程度了。所以抓鸟、青蛙、蛇加餐是常态,是小镇上每家每户都会做的事情。

她看着爸爸娴熟地处理这些猎物,锅中蒸腾的热气在窗户上结成一层薄薄的雾,她用指尖在上面画出小鸟的形状,然后注视它们在水珠的牵引下缓缓消失。

她心中忽然涌现一股强烈的、陌生的情绪,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只觉得那股陌生的情绪快要将她淹没。头顶有风吹过,她抬头去看,只看到了天空,那里没有黑网,只有无尽的蓝与云。

她忽然说:“爸爸,你别杀它们了。”

这个请求在当时有些过分。食物是宝贵的,浪费是罪过,这是战后英国人的共识。爸爸放下刀,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看着她,眼神中有困惑。

“为什么?”他轻声问。

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受,她只是摇了摇头,“爸爸,它们想飞。”

爸爸答应了她的请求,从那以后那张巨大的黑网再也没有用武之地了,被扔在仓库的角落里。偶尔她也会去仓库里看看那张网,黑网上蒙了尘,边缘被老鼠啃出了不齐的缺口,她又走到后院里,抬起手遮住太阳,目视那些小鸟展翼飞翔,一直从镇头飞到镇尾的长马路,就是她眼中的世界。

然后春天来了。

春天来临的时候,窗外的蓝铃花开了,大朵大朵的野风信子倒挂如紫铃;等到夏天来临的时候,樱桃也成熟了,她坐在爸爸妈妈的肩背上探向碧绿枝条间,那一蓬蓬果实红如火焰;秋风迎面吹来的时候,她已经度过了许多个春夏秋冬的岁月,于是伸出手,触碰那些一线凋零的,闪着流金光斑的落叶;记忆里最后是鹅绒大雪,她站在漫天的雪花之下,看白雪轻轻落在她的肩头与发间。

这是普通人的生活,那么的简单,那么的温暖和让人怀念。许多年之后,那条曾盘绕中庭米德加尔特的世界之蛇回想她一生中最温软的时光,不是和那个名叫楚子航的男孩相伴的岁月,而是在这个名叫伊普斯威奇的海滨小镇里,她和一对青年夫妻并着肩走,有时候他们会拉住她的手,而有的时候,她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高声呼喊让他们走快一些。他们走累了,就会托着腮一起坐在大坝上看大海,看着眼前公路上一辆又一辆的大车经过,她忽然说爸爸妈妈,我有一天要坐着这样的大车去远方,爸爸妈妈在她身后笑,说那到时候我们就跟着小弥一起去,她就说那我要坐比你们早一班的大车,这样我总是先到,你们追着过来,我又跑掉了。

人死亡的概率是100%,终身后悔的概率是80%,相遇的概率是0.00478%,成为家人的概率是五十亿分之一,家庭失败的概率是70%,从失败到重建的概率是83%,一家人走到最后的概率是5%。遇见本身就是一件概率极小的事情。

相守本身就是一件概率极小的事情。

妈妈在一边帮她收抬行李箱,爸爸一言不发的坐在沙发上。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凝视她。

她也凝视爸爸,咧开了一个很灿烂的笑容,和靠在大坝上的每一次一样。然后她背上行李,坐着公路上最早一班的大车,去了很遥远的远方。

她把自己存在的所有痕迹从养父母脑中抹除,离开了那个潮湿的海滨小镇,手握一份地图,乘坐汽车、火车,在铺满大雪的高速公路上飞驰,向东,向东,像是一场盛大的逃亡。她在车内广播的高唱声中打开车窗,风吹进来吹乱了她的头发,她逆着迎面来的时速九十英里的风,从不停歇,一直向东,世界的版图终于在她漫长的生命里扩大了微小的一步。然后她凝视云端、海洋、陆地,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她很怀念那个只在她亘古久远的生命中占据一小格的,平淡无奇的人生。

她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亲人,芬里厄,她那个笨笨的,愚蠢的根本不像一条龙的哥哥,喜欢的东西只有电视和薯片。她把他藏在北京地下某个被凿空的山洞里,然后在剩下的时间里,日复一日观察人类。

她会观察人类的笑容,并揣度他们为什么会笑;她会观察人类的悲伤,思考他们为什么会悲伤;当然,她也会观察那些男孩子看到她时局促不安的眼神,就是那些人类所说的,爱。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

人类的生命是短暂而狭窄的,在看不到尽头的时间刻度里只是短短一瞬间,即使你是龙也无法改变大自然的法则。你从上帝手中借走了光阴,终有一天要还回去。

人类的生命是短暂而狭窄的,在她看不到尽头的漫长生命里只是短短一瞬间,但烟花也是一瞬间,就如同那些狭窄的、短短的,在伊普斯威奇海滨小镇里十几年的吉光片羽。

你能说烟花不美么?很多很多年后你也许早就忘记了它当时的颜色和花纹,但你一定记得它绽放时的绚烂。

她带着一束矢车菊找到了她养父母的墓地,那个时候距离他们离世已经过去很多年。

她依旧没有说什么话,只是久久的、安静的站在那个不那么凉爽的午后。空气中飘来矢车菊清丽的香气,阳光静默,在她的脚下流淌成河流,她突然想起自己那对不怎么精通中国文化的养父母翻开了厚厚的英汉词典,要为这个长着秀丽亚洲脸庞的女儿,取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

“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 And Death like autumn leaves.”

“夏弥,这个孩子的名字就叫夏弥。”妈妈用蹩脚的汉语认真地念出她的名字。

生如夏花,开到荼蘼;逝若秋叶,幻化成泥。这是出自印度诗人泰戈尔《飞鸟集》第82首的金句。荼蘼的开放,意味着夏天的到来,意味着花儿已走过了怒放的季节,所以,“花事”宣告结束。

但没有人规定,花儿不能在夏天盛放。

他们在一个夏天捡到了即将凋零的她,送给她这个独一无二的名字,他们希望自己的孩子如同开到荼蘼的花一般,即使凋零也将再度盛开。这是这对年轻的夫妻为这段相遇,为自己唯一的宝贝送上的最好祝福。

矢车菊是一种很平凡的野花,这种花的花语是“遇见”,夏弥也是一个很平凡的名字,是啊,那么平凡的一个名字,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重复的使用这个名字。为了隐藏身份她自然更换过无数个名字,却只有这一个被她重复的使用……也许是因为她不想要这场“遇见”的花事宣告结束?

也许吧,只是也许。她仍旧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带着这个疑惑一直一直生活,然后在一个夏花凋零的夏天,遇见了一个男孩。

台风过境将一切都切割成混乱的样子,刮塌的断木,被磨花的护栏,以及发动机进水的不计其数的车辆,倒是没有车被飓风掀翻。每个被救下来的人都狂喜,死里逃生什么都好,年轻人们热吻,大爷大妈老泪涟涟。这一派好不感人的场面里,只有一个男孩沉默的蹲了下去,他跪倒在高架桥上,撑在柏油马路上的双手十指弯曲成爪,深深地抓进沥青里,把路面都按凹陷了,有丝丝的鲜血从他的指缝中溢出来。

人类渺小、脆弱、愚昧、无知,却又情感丰沛……可这些都和这个男孩没有关系。她睽违许久的对一个人类产生了好奇心。他真的是人类么?他的行为模式和思考方式真的不是她的同类么?

他和周围的人群格格不入,默默地一个人在操场打球,一个人放学,一个人打扫卫生,一个人在琴房里练琴,又或者一个人独自站在雨中连续几个小时发呆。这种找不到任何八卦亮点或者是高光时刻的人生当真是无聊透顶,按部就班,按部就班,他的人生字典里好像只剩下这四个字似的,但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听听他的声音,想听听他说说话,随便什么都行。

这种陌生的情绪真是很奇怪,就像青色的林地上秋天落下枯黄的叶子,其中有一片就在风里旋转、旋转、旋转……永远不会真正飘落。

像是一种缥缈的感情。

她决定弄清楚这种感情,她决定用“夏弥”这个名字和他相遇。

她邀请他一起回家写作业,梳着很高的马尾,偷偷在他背后的瑜伽毯上练功,黑色的天鹅无声的舞蹈;仕兰中学那株把天空都遮住的大梧桐树下,她举着应援棒站在篮球场边大声的呼喊他的名字;他们在某个黄昏趴在书桌上看着窗外巨大的落日落下;他们还坐在学校屋顶上,她指着天空中的某个星座,说得起劲就开始手舞足蹈,而他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她还记得他们曾在一个雨天共撑一把伞,雨滴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的,好像有几百只小精灵在舞蹈,他们的肩膀偶尔相触,然后迅速分开;还有那个昏暗的水族馆中,他们并肩走着,整个空间里只有那么一点光,像一根火绒,他们头顶的水波晃晃悠悠,晃晃悠悠;最后是那座黑暗的电影院里,片尾曲响起的那一瞬间,头顶的灯光全部洒落下来,落进了他的眼底,那么长的一束金光泼洒开来,把人的眼睛都照亮了,无数人在他们的身边穿梭有如无物,灿然的灯光下、穿梭的人流中,他呆呆地看着她的眼睛,只是看着。

像是流水中万古不移的礁石。

“真傻……”她望着男孩的眼睛轻声说。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谁,也许是说自己,也许是说男孩,或者说那么多隐隐约约又可有可无的眷恋,然后她熟练的抹掉了他的记忆,和每一次一样。

后来的很多年里他们都没再见过彼此,这点可有可无的眷恋似乎也被人遗忘了,丢到了角落里,直到他们在芝加哥火车站再遇。人群如潮水般涌动,他们面对面对视,像两座不会动的灯塔。再然后是纽约市曼哈顿中城,六旗过山车游乐园的摩天轮座舱里,他们也是面对面坐着,摩天轮缓缓上升,地面的景色渐渐远去。

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原来这个世界上最著名的约会圣地,水族馆、电影院、摩天轮,他们都去过了。这些被誉为年轻人记录爱情的圣地在她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意义,有时候她总觉得这些年里短暂不可数的时光是她陪楚子航玩的一场游戏。这种游戏听起来既虚无缥缈又很幼稚,但每当她下定决心结束游戏时,又总会有点难过。

就像那个没有记忆的男孩总在拼命地回想和她在一起的一点一滴一样吧?看得出来他很害怕遗忘,可是他想不起来,他不可能想起来,于是那个木木的家伙仅仅能一再地回忆那些记忆里须臾闪动的泡影,他的手指划过某个女孩的长发时,划过的那些纤细如丝的时光。

尽管记住这些记忆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她就这么靠在摩天轮座舱的椅背上发呆,忽然有光照了过来,她回过神,那一刻他们升至了这个城市的最高点,那一刻,阳光透过玻璃窗全部洒了进来,时间在这一秒变得无比漫长,她再一次、又一次,理所当然的,看到了熟悉的光。

呆呆地,既不靠近,也不远离的目光,只是看着。

像是流水中万古不移的礁石。

没什么好吃惊的,这本就是她计划中的重逢,一切都是早已计算好的,可望向她的那双眼睛中闪动的光是何等的熟悉啊,熟悉到耶梦加得这冗长的一生中,从没有任何时候像这一瞬。这一瞬她想让夏弥这个幻影活下去,想要再看见晨光中楚子航那双呆呆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想要在很宽松的拥抱中度过很漫长的时间,想要再一次和他眺望这片初日下灿灿如金的天空。

爱是什么?

名叫夏弥的女孩曾经在茫茫人潮中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人类的诗人用华丽的词藻描绘它,科学家试图用化学反应解释它,哲学家将它视为永恒的谜题……

爱是什么?

“小弥,你是我们的宝贝,你是爸爸妈妈心中永不凋零的花。”那两个人摸着她的脑袋,笑眯眯地。

爱是什么?

楚子航躺在血泊里,眨着那双黑如点漆眼睛看向她的时候说,“有时候我觉得我认识你,在某个我不记得的梦里。”

爱是什么?

她明白了。

也许这就是在那把折刀刺入她心脏时,她没有撕碎楚子航的原因。

她并不意外楚子航会有这样的决定,这才是他,这个最像龙类的人类。他们是一辈子的仇人,他们也只能当仇人,这一切都是命运注定好的。

但命运注定的也不只是惨剧。

她丢出了那柄钥匙,无声地笑了。

“去那里找她吧。”

去找我吧。

“我把她的一切都留在那里了。”

她的瞳孔中最后一丝微光熄灭,仰天倒下,轻得像是一片树叶。

开到荼蘼的花终于还是凋零了,但她盛开在了一个人的心里。这个独一无二的名字在楚子航的心中织出一块保加利亚山谷里织锦般的玫瑰花田,爱歌唱的女孩被埋在花下,连带着她的野心、残暴和谜一样的往事。

后来名叫楚子航的男孩也消失了,只有风吹动北冰洋的海面,火红的火烧云烧遍天际的时候,两个名叫路明非和恺撒·加图索的男人会在大洋水岸遥遥眺望,然后给路过的行人们说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相遇的故事。那个女孩叫夏弥,也叫耶梦加得。可惜没有人相信这个故事,因为俄罗斯人从小脍炙人口的北欧神话中,那条环绕米德加尔特的巨蟒也叫耶梦加得,她是神,自然不会爱上某个人类。

大家总是说那个意大利人和那个中国人编故事编疯了。可那两个男人只是执着地说着这个故事,很多很多年后,他们也两鬓斑白了,可千里之外的海面依旧没有带来故人的消息。偶尔有游客在这里看极光时,会听到这两位老人的交谈声,那个意大利人总是站着,时间都带不走他那头耀眼的金发,他红头发的妻子总是搀扶着他,走到海边去看云缝中的火烧云,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向外面。

“真是寂寞啊……”他叹了口气,又问屋里的人,“你呢?你什么时候死?”

屋里的人喘息着笑,“会在你之后吧?老大。”

“哼,臭小子。”

“嘿嘿。”屋里的人却只是笑。

也许是上了年纪,已经待不惯北冰洋的刺骨风雪,后来那个意大利人带着他的妻子离开了这片永恒的冻土,返回了家乡。而那个中国人一生未娶,偶有闲暇时,他总是喜欢抚摸着手中那本已经泛旧的日记本,以及某张皱巴巴的,已经不能用的支票。而大概是一个人耐不住严寒和寂寞,次年那个中国人也离开了,不知所踪。有人说他最终回到了故土,安详的在暖床上去世了,也有人说其实那个中国人最后没离开,而是老死在了冰雪中,被大雪掩埋。但无论如何,再也没有人在北极点见过这几个外国人。

又过了很多年,有一个来北冰洋看极光的少年听说了这个故事的残篇,他在冰天雪地里痛饮了一口伏特加,拍着酒瓶唱了一支歌,然后这个故事又有人流传了。很古怪的,这种荒诞不经的故事似乎总是有人在传说。

于是一段历史结束了,对于某些人来说结束了,而对于另一些人,只是刚刚开始。

TBC

*蓝铃花 :广泛分布于英国的林地和草地,开出蓝紫色的钟状花朵,被称为英国的标志性野花之一。

*伊普斯威奇 :所属萨福克郡,英国最古老的城镇之一,拥有美丽的海滨和历史悠久的建筑。

这一章节算是简单介绍了夏弥曾经那些谜一样的往事,以及交代了恺撒诺诺,以及路明非最后的结局。

恺撒和诺诺结婚了,相守了一辈子。路明非一生未娶,他最后抚摸的日记本是绘梨衣当年的日记本,那张过期的支票是当年绘梨衣去高天原给他签下的一亿日元的花票。

小龙女爱自己的哥哥,爱自己的养父母,也爱楚子航。就像她说的,也许爱这份感情让她会有负担,但割舍掉的时候她也会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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