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里外的陈留。
尚仪盘腿坐在蒲团之上,他阖着眸子,眼前一支黛紫色朱笔悬浮在空中。他面色平和,正进入忘我之境。
蓦然,他身子忽然一抖,朝前吐出一口鲜血来。
“混账!”他怒喝一声,无形的灵气震动,桌案上的东西纷纷掉了下来,有瓷器落在地上,发出碎裂的巨响。
他气得浑身发抖,面具之下的眼中已满是嗜血的神情。
好大的胆子!真是好大的胆子!
沁水。
大雨倾盆而至。
江意和十七接着夜色偷偷下了马车,雨势极大,脚下的土地已经化作泥泞。这般大雨夜,没有人会猜到有人会趁此时机偷跑。即便是有人偷跑,但不论在哪,凭借进入丹朱矿时落下的烙印,便会被找到。
但也自然没有人会想到,十七身上的烙印已经和丹厌一起消失了。
“跟我来。”江意跑在十七前头。
十七点点头,跟上了江意。
二人在雨中小跑,沁水中的暗河漫涌,已经漫到了江意的小腿。
江意指着湍急的河道,对十七道:“这下头的暗流应当会送你到外头。”
“跳下去?”十七怔了怔。
江意点了点头,随后拿出袖中的一根蓍草,她口中轻念巫咒,四周矿石中的丹朱仿佛感受到召唤,纷纷悬浮了起来,围绕在十七身边,在十七身上渡了一层光,最后,光芒消失。
江意抬眼看向十七叮嘱道:“这是避水的术,应当可以让你在水里撑一段时间,但我没有把握能够撑多久,如果现在要放弃,还来得及。”
“我相信你。”十七万分笃定。
江意摇了摇头道:“不要相信我,你该相信的,是你自己。”
既是有能力能够忍受那般痛苦,也应该有能够走下去的勇气。
“你们在做什么!”
一个刺耳的声音响起,江意没有去看声音的来源,而是将十七往河中一推道:“快走!”
“江意!”十七倒下前朝她喊了一声,随后身子缓缓被湍急的河水吞没。
江意重重的咳嗽一声,咳出一堆鲜血来,大雨淋漓,江意嘴中溢出的鲜血被冲刷,又很快溢了出来。
荀云衣虽不知道前因后果,但江意助十七逃跑已是铁证如山。她竟然做出这等事!若是让尚仪大人知道,便是扔进虞渊千百次也难赎她的罪过!
等着死吧!
“我要去告诉琼羽姑姑!”荀云衣面目狰狞,转身便要跑开。
江意却微微勾了唇角,袖中的金叶子飞出,化作一根发光的金线,金线像是有生命一般,朝着荀云衣脖子上缠绕而去。
荀云衣往前跑了一步,便觉得咽喉被什么缠住,难以呼吸。
她回过身去,便见着江意手中拿着金丝的另一端朝她走来,她的眼瞳已经完全变成了红色。
那样的眼神,完全不像是个十岁的孩子。
这一瞬间,荀云衣知道江意是真的要杀了自己。
怪物。
她是怪物。
金线紧紧的缠绕在荀云衣的脖子上,她快便觉得不能呼吸了。她伸手想将脖子上的金线扯下来,却越缠越紧,在脖子上刮出几道血痕来。
而江意已经走到了她的跟前。
荀云衣虽是心中惶恐至极,但还是恶言出声威胁道:“你就算杀了我……此事也迟早会曝光,你……帮他逃跑,被尚仪大人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你心中应该清楚……尚仪大人也能将十七抓回来,还有王恒、十二等人……也会因你被牵连……”
呼吸被紧紧掐住,荀云衣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
江意却丝毫不在意她的威胁,盯着荀云衣的脸出声道:“你真的不及夏桐聪明。”
听江意拿她和夏桐比较,即便生死攸关之刻,荀云衣的怒气却还是立刻涌了上来,“你这个贱人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模样!”她的声音撒泼至极,像是在发泄抱怨的泼妇。
江意却格外的平静。
雨水冰冷刺骨,打在江意的脸上,她的五脏六腑好似都在烧,每一寸血脉中好似都有细密的针扎着,但即便是这样,身体中却好似有什么在叫嚣着,呼之欲出一般。
毁掉。
把一切都毁掉。
江意不自觉的将手中的金线缠得更紧,荀云衣已说不出话来,只要江意的手再用上一分力气,她的性命便会交代在这里。
“好好活下去。”
不知是谁的声音忽然在江意的灵台中响起,江意愣了愣,随后将手中的金线松开。金线从荀云衣的脖子上散开,又回到江意的手心里头,变成了原本的金叶子。
荀云衣得了生机,趴跪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雨还在哗哗的下着,河水已经漫过河道,朝石矿中涌来,江意叹息一声,对荀云衣道:“你不想被水淹死就快点回去吧……”
这处的丹矿,快要塌了。
荀云衣死里逃生,哪里再敢说什么,连滚带爬的逃离江意的身边。
江意眼瞳中的红色缓缓褪去,变回了原本的颜色。她的身子已经没有一点力气,疼痛令她的脑子也缓缓迟钝下来,意识越来越不清楚,直至视线完全黑了下来。
江意的身子栽倒在一片泥泞中。
十七逃跑一事,自然很快就暴露了。
江意再次醒来的时,已是在回陈留的路上。
入眼是琼羽素白的裙摆,江意抬眼,便看见琼羽恼怒的神情。
“十七逃跑了?”她质问道。
江意没有回答。
“你这样只会害了他。”琼羽苛责道,“有尚仪的标记,无论天涯海角他都能被找回来,而那时,他已经是一具尸体。”
江意仍是没有作声。
真是嘴犟的姑娘,琼羽好看的眉头皱的更加厉害。
“这件事情,阿恒他们知不知情?”琼羽又道,“这件事是十七的主意吧。”
江意知道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马上就要到陈留了……你不将事情同我说清楚,我没法在尚仪大人面前为你求情。”琼羽到底心软,和别的巫督不同,见不了这么个小姑娘生生死去。
江意这才出声道:“姑姑以为,你为我求情,尚仪大人便不会处置我么?”
“你是什么意思?”琼羽脸色立刻难看了起来。
江意勾了勾唇角回道:“姑姑心里清楚。”
“注意你的身份。”一旁的巫仆出声叮嘱,“你有什么立场和姬这般说话。”
江意一笑,不再作声。
琼羽拂袖冷道:“既是如此,你自己去和尚仪大人解释,我不会再帮你说半句好话。”
车队很快便回到了陈留。
王恒十二下了马车,便看着载着江意和琼羽的马车走远。
十二担忧的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对王恒道:“她会不会有什么事……”
王恒没有回话,但额头冒下的冷汗已暴露他此刻紧张的心绪。
小意,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载着江意的车出了丹朱矿,阳光透过车帘映进来,映在江意的脸色,更衬得她脸色苍白。接连使用丹朱之术早已令她满身疮痍,如今连说一个字都好似在牵扯五脏六腑,钻心之痛。
琼羽又看了江意一眼,心中暗想,为什么这个小姑娘会变成这幅模样?
巫侍核查人数时发现十七和江意不见时,她派人搜查便看到倒在浅滩前的江意。
十七那般性子,一来二去,自是容易想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逃跑,亏他有这个胆子。待他被抓回来,无论她在月琛面前说什么,十七的命都保不住了。她已经提醒十七多次,不听劝告她也没有任何办法。
只是这个小姑娘……
“姬,我们到了。”巫仆的声音响起,琼羽这才回过神来,对巫仆吩咐道,“将她带到尚仪大人面前。”
这般犟的孩子,交给月琛就好了。
巫仆轻应一声是,立刻便有两个巫侍上前架起了江意。江意懒懒的抬了眼,便有刺目的眼光映入眼中,不见天日得久了,如今再见到阳光也已不习惯了。
古朴的庭院当中,草木花树皆生长得极为茂盛。时不时有巫仆经过,瞥见江意便厌恶的别开眼去,巫族对丹厌是苛刻,便好似百姓对待瘟疫一般,犹如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脏了他们的地方,教人觉得龌龊恶心。
她被关在钟山祭坛十八年,平日里所见之人仅有父亲和师父,自是无法明白教人恶心是什么感觉。不过,往日所学倒是一字不差,旁人厌恶丹厌之人,竟到了这般地步。
丹厌、丹厌。
穿过长廊,不久江意便被送到了尚仪所在的地方。入眼是一处石屋,石屋周围是一片月牙状的湖泽,石屋前的长道上镶嵌着素白色的丹朱,每踏在上头一步,便觉有刺骨的寒意涌入体内。
江意被架至石门前,还未等巫仆通报,石门便被缓缓打了开。玉阑站在门里,双手抱肘,脸上仍是带着那般森冷笑意。
“尚仪大人,人到了。”
他朝屋内喊道。
坐在榻上闭目养神的尚仪睁开了眼,眼中流光一瞬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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