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不知跑了多久,出了枫叶岭,穿过几条小巷,终于来到一处热闹的街市。
待到一处墙角,二人才顿下步子来。程衍瘫坐在墙角大口的喘气着,江意却早已平息下来,静静的看着手中的朱笔出神。
“丑丫头。”程衍缓过气来,朝着江意唤了声,“跑了这么远,她们应该追不上来了吧。”
江意点了点头,道:“她们不会追来了。”
程衍这才舒了口气扶着墙站直了身体,口中喃喃道:“方才真是惊险啊。”
江意颔首,也不知是不是在回答程衍。
程衍见她出神,视线便落到她的手臂之上,割裂开的伤口鲜血早已停止流出,只余斑斑血渍,而上头还有几道早已愈合的粉色疤痕——她早不是第一次这样割开手臂了,屡屡数次,也不知道有多少道伤口。
“丑丫头,我们先去看巫医吧。”程衍看着江意的手臂皱着眉头道。
江意这才转过头来看程衍道:“你受伤了么?”
程衍被她这句话堵得语塞,颇有些不耐烦道:“我说的不是我,是你!”
江意明白程衍是指她手腕之上的划伤,便朝他摇了摇头道:“不必,过些日子便会好。”
程衍见她不领情,便也随了她的意道:“既是如此,那我们便快些回程家去。”
走在青石板的长街上,江意想到方才的事情,便对程衍询问道:“方才的事情,郎君要告诉长公主么?”
既是要取程衍的性命,要么是冲着程家,要么就是长公主,又或是,两个都是他的目的。
只是提及长公主,程衍的面色陡然难堪了起来。
“那个女人才不会管我的死活!除了丹朱之术她什么都……”话说到这里,程衍似是不想流露出自己的情绪,便又转而道,“今天的事情,不要说出去。”
“那若是他们又再对郎君下手呢?”江意追问道。
“我会留意的。”程衍道,“倒是你,今日那术,是如何习得的?先是离术……后是坎术……江意你是不是,太厉害了些?”
他说话时,忽然顿下步子来将走在后头的江意一把扯到跟前,凝视着她的眼睛。在白玉面具之下的眼睛没有丝毫情绪的摇摆,只是平静的对上她的视线。
“丑丫头,你究竟是什么人?”程衍低声道。
此处是一处僻静的巷子,程衍的声音压得极低,视线紧紧的锁在江意的脸上,渴望从她的神情中读出些什么。
只是不一会,江意便开口了。
“我是什么人很重要么?郎君是在执着我是谁,还是觉得,我异于常人,所以格外留心注意?”
江意看着他的眼睛,没有半点躲避。
“程衍,无论我是什么身份,但在你眼前的,是江意。别再问我是什么人,我是江意。”
江意。
父亲说她是陈留江家的骄傲,世人称她为陈留江家的怪物。师父教她丹朱之术,是让她成为陈留江家的刀。
重活一次,她再不要、再不要作为什么的附庸而活。她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历,有着怎么样的身世都不重要。
她是江意,这一次她只作为江意而活。
程衍愣了愣,他见惯了她漫不经心的神情,似是什么都不在意,可是,他却是第一次,见她这般笃定的说着话。
“丑丫头,你方才唤我什么?”程衍讶然道。
江意却再不回话,越过程衍便直直往前走去。程衍随即提步跟上,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巷末街尾,终于在定昏之时回到了程家。
亥时。
明月高悬,云雾逐夜。
江意坐在程绾的院子里,石桌前摆着蓍草。她缓缓拨开蓍草,却又在拿出一根蓍草时顿住了动作。
“前辈既已前来造访,又何必躲躲藏藏?”
江意站起身来,朝不远处看去。
一个男子的身影从墙檐上翻下,落在江意几尺之外。
扶风。
“小丫头你是怎么发现我的?”扶风又唤了一张脸,似男似女,非男非女,只是光看脸,会让人瞧不出性别来。
他自认为隐匿一事已是做的极好,却不想这个小丫头竟能发现他。
这个让他们公子挂心的小丫头,倒是有些本事。
“巫的气息与常人不同。”江意开口道,似是回答,也不似回答。她将桌上的蓍草收拢到袖子里,便看向扶风道,“前辈将丹朱留下,便可以走了。”
全然公事公办的语气。
扶风闻言嗤笑出声来:“真是狠心的丫头,既是知道我特意前来送丹朱的,就该对我客气些。”
江意微抿唇角回道:“不是前辈要送来,是前辈的那位‘公子’要前辈送来。”
“有什么区别。”扶风不屑道,“若是没有我,这丹朱也送不到你手里。”
扶风大步走到江意跟前的石凳上毫不客气的坐下,又看向江意道:“怎么,小丫头,这么急着赶我走?”
江意却根本不抬眼看他,只道:是我在赶前辈走呢?还是前辈清闲,想寻人聊聊呢?”
“怎么,你不愿?”扶风戏谑回道。
“若是聊丹朱,可以。”江意道。
扶风大笑出声。
“你这般年纪的姑娘家,怎么这般无趣?便就知道丹朱?我觉得,也该有些风花雪月的旖旎心思……小姑娘可有中意的郎君啊?”扶风大大咧咧说着,好似同江意全然相熟一般。
江意却好笑瞥了他一眼道:“有没有人说过前辈很聒噪?”
她这般说话,倒教扶风一时挂不住面子。扶风抿唇不语,只从袖中掏出袋东西来。
江意知道那是袋丹朱,便伸手去接。
既是已经拿了出来,扶风也不好不交与江意,只是口中却还是忍不住喃喃道:“真是无趣的丫头,也不知是哪点让我们公子对你有兴趣。”
江意接过丹朱,便对扶风道:“代我多谢你家公子。”
“怎么?你不看看是些什么丹朱?”
“不必看,是上品的丹朱。公子出手阔绰,劳他费心了。”江意淡淡道。
扶风这才恍惚想起什么,扶额道:“我倒是忘了你……”
除了这个小丫头,他再不知道还有谁对丹朱的感知能精确至此。
“前辈还有什么要说的么?”江意轻轻道。
“小姑娘。”扶风托着下巴看她的脸,虽是只露了半张脸,但姑且还算是个清秀可人的姑娘,“你就不想知道我们公子是谁么?”
江意摇了摇头。
“我家公子可是这世间女子的梦中檀郎……爱慕他的人,便是从长安排到阳夏都数不过来呢……”扶风压低了声音,似乎是在诱惑着什么。
“可那同我有什么关系?”
江意云淡风轻的态度似是教扶风有些不满,他轻责道:“不开窍的丫头,我家公子送你丹朱,你就没觉得……有别的什么意思么?”
江意却摊手道:“公子明事理,先头一事,是你不对。公子是在代你道歉。”
扶风一时语塞。
的确公子什么都没说,但是公子的意思,即便是他们都懂了。可这个丫头连公子的面都未曾见过,公子为她所做的事情,他又不便同这个丫头说。
这可真是愁死人了。
“我不管了!”扶风一下子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反正丹朱我已经送到了。”
“劳烦前辈。”江意笑道,也站了起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赶客的意思在明显不过,这教扶风不由觉得这丫头还记着他先前骗他们一事,所以找到机会便噎他。
好了,如她所愿他被噎着了。
公子怎么会中意这么一个无趣的丫头?!
带着他家公子简直糟糕极了想法,他轻跃身子,跳到了墙上头。
“喂,小姑娘。”他又忍不住出声唤道。
月色之下,白玉的面具也似镀了一层月霜一般,少女朱唇微启,轻声回道:“前辈,还有什么事吗?”
“我再说一遍。”他站在墙檐上头,视线却落下站在下面的少女的脸上,“我可不叫‘前辈’,我名扶风。”
江意颔首。
树影婆娑摇曳,待扶风走后,江意才将袋子打了开,袋子里头装了个精致的檀木盒。丹朱既易消耗,故而连装的容器也需要精挑细选。
上头的雕花精致,江意看了一会,便将盒子翻了过来。
而盒子下面的角落,刻着极为小巧的二字。
原非。
“原非。”江意口中轻轻的将这二字念了出来。
随后,江意将盒子打了开,满满当当一盒丹朱,教江意禁不住露出笑容来。她从里头拿出了最小的一颗丹朱,然后将盒子掩上,丹朱置于掌心,她从袖中拿出朱笔,口中巫咒轻念,丹朱随着江意口中的巫咒呢喃,随后化作光尘,凝在江意手中的朱笔上。
光尘凝聚,竟是幻化出一只鸟儿的身影,原本红色的光尘也变成了青色,鸟儿热络的飞到江意的面前扑闪着翅膀,江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含笑道:“久违了,青鸾。”
青鸾长唳一声,围着江意转了几圈,又逐渐化作光尘消散去。
江意唇角的笑意忽然变得有些落寞。
师父曾说,丹朱有意,天道无情。但她如今能够活在当下,是否已是上天怜悯?
她凝视手中的朱笔,许久许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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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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