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害怕谢家么?”既是是身为天章阁的十二巫侍,却依旧对谢家有这样的忌惮。
“你的问题似乎有点多。”谢崇朝道,“王谢二家在巫族中虽不及东君一族地位尊贵,但也是和东君一族同源同根的古老巫族。即便是你现在稍许有了些实力,但也无法同谢家抗衡。”
云中谢氏分南北。
南北二谢各自为政,互不干涉,只是对外统称谢家,不分南北。
谢原非或许知道她原本的身份,但却不曾唤过她谢令姜,说明谢令姜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是有些陌生的。那么,便可以猜测,她和谢原非应当是分属南北二谢。而且谢令姜这个名字,在南谢中应当是被掩藏的存在。
“带着丹厌却又能这样自如的使用丹朱之术,若是令谢家知道,想必会在你身上穷尽一切手段寻找到这个原因,即便是再残酷的手段,你不仅仅是你,你是解开巫族困境的钥匙。”谢崇朝郑重道,一字一句,没有半点是在说谎。
江意倒是并非不能理解。
自大商开国以来,巫族不知缘何,越来越多的孩子身上带有丹厌,初个百年时屈指可数,可随着时间流逝,这样的孩子越来越多。
巫血纯粹的孩子越来越少,灵力越愈加稀薄,一代不如一代。
巫族如今虽仍是显赫,但式微之势已逐渐显露。若是按照此趋势,那么终有一日,巫族会彻底的消失。
而这其实并非不可能之事。
至少在江意曾在的大周,世上已没有巫族。数百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可就曾在大商时这般不可一世的巫族人,却又在短短百年间消弥。
不由叫人扼腕叹息。
“只是,若你通过巫选,若是谢家要干预你的事,先得通过天章阁那关。”他又道。
只是这句话,却惹得江意嗤笑一声。
“谢家想的,天章阁又如何不会想。若我真是这世间唯一的,能够使用丹朱之术的‘丹厌’之人,天章阁又如何会放过我?”
“通过‘巫选’自然不够,但若你能成为天章阁七位巫官其中之一的门徒,便能够……”
“谢崇朝,你分明很讨厌我。”江意没有兴趣想听他将话说完,零散的记忆里,与他有关的每一片,都冷得像是严冬的霜雪。
而在那里面,最冷最冷的,是他看她的眼神。
“谢令姜!”他朝她大吼一声,“我这是在帮你。”为什么他这样低头,她却仍不肯将他的话听进去半句?
即便是稍许想起一些记忆,但她不过是占了这个躯壳灵魂。而谢崇朝对她来说,也不过是个有些印象的陌生人。
“往昔如何,已与我无关,我不是谢令姜,我叫江意。”
谢崇朝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过于激动,噤声了半晌,才道:“你不信我也没关系,只是很快幽都刑狱司会有人来追捕那个逃犯,你若不想被人知道踪迹,便快离开。”
他把手中的面具扔给江意,这次倒是老老实实的落到了江意手里。
“我的亲卫在那边的船上,他会带你离开,无论以往我们有什么过节,就请你信我这一次。”
他言尽于此,江意也无话可说。但江意知道,他有些话仍未说清楚,他帮她有缘由,只是即便是这般低声下气教她信任,他也不愿将缘由说出来。
她缓缓戴上面具,转身而去,也不曾回头一眼。
谢崇朝看向江意离去的背影,记忆却追溯到三年前。
若早知道……
江意走至江畔,只见一叶扁舟停在岸旁。一男子卧在舟上,斗笠挡住了他的脸,旁人瞧着,也只会猜测他此刻许是在休憩。
江意未曾出声,那男子却缓缓摘下了斗笠。
斗笠之下是一张普通平凡的脸,不过江意自也分不清什么是平凡、什么是特殊,只是他满脸倦意,倒是让江意迟疑了一会。
虽说不出原因,许是同丹朱有关的,令江意对眼前的这个人,有一些特殊的感觉。
他见到江意,只是淡淡的扫了眼,便道:“你的名字是?谢令姜?”
“江意。”江意立即续道,否认了那个名字。
她因缘巧合之下在这幅躯体上重生,若是连名字都继承了,那对原本的谢令姜来说应是不公平的。
谢令姜是谢令姜,而她是她,谁也不能被谁替代。
人的一生那么短暂,若是连稍许存在过的痕迹也被抹消,那也太可惜了。
那人缓缓站起身来,他的体型比起一般男子消瘦一些,肤色也稍许白一些。这使江意不由得想起琼羽身边的那位少年,只是,仅仅是稍许的相似罢了,她的直觉告诉他,这二人没有半点联系。
“江意。”那男子的声音暗哑慵懒,神情若闲云野鹤,江意实在无法想象,此人会是谢崇朝的亲卫。
“鸩。”他出声道,似乎是怕江意不理解,他又重复了一遍道:“姑且叫我鸩便好,虽只是个代号,但总好过没有个称呼。”
“好,劳烦鸩先生送我离开这水路了。”江意客气有礼道。
鸩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江意往那扁舟上踏去,扁舟却往水中一偏,眼见着江意的脚要踏进水中之时,她却稳稳当当的站在了水面之上。
“阁下用这些小手段戏弄我,是不是有些无趣了?”江意抬眼看他,那人唇角却渐渐浮起笑意来。
“无心之失而已,意姑娘可别这般揣测我。”言不及心,倒好像真是那么一回事。
江意微微皱了眉,却没再同他争辩,只是踩在水面之上,随后往前几步,走到了扁舟上头。
“这水路是往哪去?是往广陵么?”江意问道。
“是。”鸩倒是老实回道,“若如那谢崇朝所说,你要参加巫选的话,最好是往广陵去。各地巫选的资格取得方式不同,例如长安、陈留对巫的血统筛选极为严苛,若是非九族众人,便会轻易被筛选下来。而相对的,广陵、丹阳等地方,则相对没有这么严格。”
若是能与旁人切磋丹朱之术,她自然求之不得,但巫选之事,应当不是这么简单。
江意没有回声,鸩便停下了手中的竹棹,看向江意道:“我若是你,便会去参加巫选。”
江意抿唇一笑道:“鸩先生这般步步劝诱,我参加巫选与否,或与谢崇朝有关,但你似乎并非站在他的立场之上。”
鸩的神情稍许凝滞了会,随后也释然般笑了笑道:“你很聪明,看来我不能多说,若是暴露了什么,可就不好了。”
“鸿蒙之初,先有太初,后有太始,形兆既成,名曰太素。”鸩手中拿着竹棹,在水面划动,涟漪一层一层,伴着这小小扁舟往远处驶去,一方天地中,似乎唯有他的声音与水声风声作响。
“丹朱始于太素。”他的声音很低,但不知为何,江意却听得很清楚,“丹朱先于巫族不知几何,而现在的巫族却自恃过高,将丹朱作为工具,却不知道并非是他们选择了丹朱,而是丹朱选择了他们。”
他转过身来,看向江意,斗笠遮盖下藏在阴影当中的眼却带着些许黯淡的深红色。
“你既是渴求真正的丹朱之道,便应当去巫选。”
江意知道他诱导自己去巫选,应当有他自己的目的,但眼下这个理由她却无法拒绝。
“阿意,丹朱之术的造诣当中,其实没有真正的天才,若是说有什么区别,那便是对丹朱的纯粹,越纯粹的人,于丹朱而言便越不同。”
“时常记得你修习丹朱之术的本心,不为沽名钓誉、不为输赢,只为精进丹朱之道。”
“此道常在,此心纯粹,丹朱之术,方可大成。”
脑海中浮现出师父过去的教导,她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师父所教授给她的一切,她不敢忘也不想忘。
“那便如你所愿。”江意道,“我会去参加巫选,只是我若能在巫选中拔得头筹,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鸩的唇角笑意更浓,看向江意的视线也有些暧昧的闪烁着。
“我还真是,不能半分小看你……”在巫族人中不过算是个婴儿的年纪,却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智和本领,他对她真的,十分期待。
两岸青山绵延,飞鸟并肩而行。猿啸声隐于山野,万尺丹青长卷,绵延于江河之上。
江意将手放在扁舟旁,流水濡湿了衣袖,水温时温时凉,令江意觉得有些舒适。一路上,鸩都没有再言语,江意自也不会自说自话。
身上的伤隐隐作痛,但就在江意不自觉间也已慢慢恢复着。
先前因那觋者一事有些浮躁,但如今在这一方山川中,她又逐渐平静下来。
玄牝之门,是谓天地之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世间变数为九,不变数为一。
丹朱始于太素,是这天地间不变之一,而巫族为九,是这不变而来的变数。
极为九,而九又归一,一者,又为变之始也。
而真正的丹朱之道,便在这变与不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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