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没有常人的喜怒哀乐,江意对上他,也往往像是对上一潭死水一般。没有波澜,也没有起伏。而在那些岁月里,江意也变得和他相似。
但是如今,身边都是有血有肉,这样真实的人。
她到底还是,有所改变。
她不知道这改变是好是坏。
“你不必道歉。”江意走近他,拉住了他的手腕,“方才是我有些说重了,我可能只是,有些害怕。”
她忽然转变得态度倒是让崔衡愣了愣,她的手抓着他的手腕,这般亲昵的举动,倒是巫女往日不曾有的。
“害怕什么?”崔衡低声询问。
崔衡的手腕温热,再仔细感受,甚至能感觉到他脉搏的跳动。
“我害怕,你比我先死去。”
她觉得师父没有七情六欲有时候并不是坏事,至少不会为人之死生感觉痛苦悲哀。甚至连她的死也一样,师父既然知道她回来到大商,是不是也不会,对她那一世的死,而感到半点悲伤?
“我不会死。”崔衡看着她,说得万分笃定,“我要守护您,所以绝不会死去。”
霎时间江意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如何做想的,但听到崔衡的话总觉得有些放下心来。
“那样就好。”她的声音低低的,崔衡看着她,总觉得巫女难得像这样表露自己的情绪。
说到底,他还是有些开心的。
倏忽间便已是黄昏,虽没有选在司烜隔壁,江意倒还是选了个离他那不算远的地界。膳食自有巫官手下的下人派来,每位巫生彼此不相接触,倒是相安无事。
待入了夜,江意看了会书,便打算就寝。崔衡则宿在外头那间房里。
想到小院后头有个小温泉,江意便拿好了衣物,往房间后头的浴池去。
温泉倒是不假,四四方方砌了一圈岩石。水温也恰好,江意伸出手去探了探,也没觉察出什么异常来。她刚脱了衣服,脚迈进池子里,便听到瓦片轻微的松动声。
她下意识便招手将寒江雪唤来,口中巫咒轻喃,寒江雪顿时光芒大作,池水如同龙泉风般盘旋而起,化作汹涌的水龙朝屋顶上扑去。
屋顶顿时破了个大洞,一个影子直直掉了下来,江意则将衣服在身上披好,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姐姐好过分啊。”
那落下来的影子,正是司烜。他身上的衣服全被水打湿,整个人像只从水里出来的湿鸭子。似是摔得疼了,他眉毛都拧在了一起,摸着自己的后脑勺缓缓起身来。
江意倒是对他没有半点怜惜。她随意的将腰带系好,便对司烜责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姐姐你的皮肤好白呀。”司烜笑嘻嘻的打趣,显然没有想认真回答江意的话,“虽然方才没有看得清楚,但到底还是看到了,姐姐你要不要考虑等我长大之后嫁给我呀,我会对你很好的,从此不会再看别的女人一眼,如果看了你就把我眼睛挖下来!”
分明只是为了转移话题,他却说得煞有其事,好像同江意真的成了一对。
“我不想再问一次,你来这里做什么?”
温泉中水汽氤氲,衣袍被水打湿,透出微微的肤色来,而江意浑然不在意,她此刻的模样究竟是如何撩人。
司烜倒是没想到,便是沐浴的时候江意也不曾摘下面具来,虽是目的没有完成达成,但见了眼前这幅光景倒也不算吃亏。
他又露出那般天正无邪的笑容来。
“姐姐别生气,我只是散步的时候看到有个奇怪的人影朝这里溜了过来,担心姐姐所以才跟着过来了,不过看姐姐没事,我也就放心了。”
这里应当没有比你更奇怪的人影了。
虽然江意这般想,却没真的觉得司烜是在同她玩笑,她闭上眼睛,感觉周围灵气涌动……
仅仅片刻,她便睁开眼来。
崔衡。
她手上握着寒江雪,提步便往崔衡的房间跑去,没有理会被她留在原地的司烜。
司烜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眼神黯了黯。
稍微拖了点时间,要是那个叫崔衡的死了就好了。不过是个下人,为什么江意姐姐这么在乎他。
江意赶到时崔衡房间的,窗纸上溅满了鲜红的血迹,虽然手中紧握着朱笔,但江意还是没有半点犹豫的推开门去。
地面上也仍是斑驳的血与零碎的尸体交错,待看见正用剑支撑着身体,勉强半跪着稳住身形正大口喘气的崔衡,江意的心又落了下了。
她还以为……
地上都是死去的蛇和蝎子,身体零零散散的,应当都是被崔衡砍碎了。
“巫女……”崔衡看向江意神情有些错愕又狼狈。
江意看着这样的崔衡,却笑了出来。
“不然,你今晚还是和我住一间吧。”
崔衡愣了愣,看了看江意浑身湿漉漉的样子,便知道她应当是匆匆赶来的。若是他足够强大,她也便也不用这般担心,时时刻刻都受人钳制。
“我说过的吧。”崔衡用剑支起身子,有些踉跄的站了起来,“我们崔家世世代代都是巫族手中的剑,盛极时,便是对方是巫族也可以毫不犹豫的下手斩杀。”
也许他说的是真话,但此时说出这些话来,不免有些逞强的意味。
江意张口想说些什么,司烜的声音便又阴魂不散的飘来。
“哎呀呀,这幅场景还真是吓人呢。”他说着,手上却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件大袍子,走来时就顺手披在江意身上,刚好挡住了所有遗漏在外的春光。
“你运气真好呀,在姐姐赶来救你前竟然没死。”他为江意披好衣服,就看向四周地上散乱的毒物的尸首,又笑道,“看来对方也没有下狠手,只是试探,若是下了狠手,你现在大概也早就尸骨无存,被这些毒物分尸吞食了吧。”
“你——”崔衡到底有些被司烜的话激怒了,但没有对上人,只是对上些毒物便这般狼狈,也的确是事实。
残余的尸块还在地上蠕动,江意的眉头微微皱起,尔后那些尸块便都被烧成了焦炭。
虽是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是这样三番两次的,江意也有些厌倦了。
她走上前去,伸手拭去崔衡脸上的血渍。
“你没事就好。”她说着,分明说话时没有带半点感情,却总是这样令人心烦意乱的,明知她没有男女之事的想法,却还是每次都没有办法,不去想她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是不是因为,她到底有些在乎他。
“我……不会有事。”他别过脸去,不敢看向江意的脸。
司烜在一旁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别再待在这里了。”他上前一步作势要拉起江意的手腕,江意却不着痕迹避开,回看向他。
“这是我和阿衡要处理的事情,不劳烦你。”
她淡漠疏远的语气与以往一般,只是这样却更令司烜有些兴奋。
他将方才欲拉住江意的那只手收回了袖子里,毫不介意又接着道:“哎呀,姐姐是不是为了方才的事情还在生我的气呢,我真的不是故意偷看姐姐洗澡的……”
江意看了他一眼,却丝毫不关心他如今说得这件事,而是道:“我说过让你不要为难崔衡,我不想再说一次了。”
她知道这次的凶手不是司烜,但拖延时间的却是他无误。
崔衡一时间没从二人的对话里消化过来,愣愣的看着江意。
“我都说了姐姐误会我了……”他似是还要解释,但江意已经牵起了崔衡的手,同他擦肩而过。
她鲜少这样表露情绪,崔衡也应当看出来了。江意的步子迈得很快,崔衡都险些跟不上她,忙忙唤住她,让她止住步子来。
“巫女大人,请等一下。”
江意顿住步子,转过身来,月光之下,她单薄纤瘦的身影,像是与这轻薄的月色融为一体,快要消失在月光中。越是靠近,崔衡便越觉得,她像是一阵风,不知从哪来,不知往哪去,而她这个人,他也愈加看不明白。
明明说过可以毫不在乎将他作为刀剑使用,现在又表现的这般惊慌失措的。
“怎么?”
白玉面具遮去了她大部分的神情,无情无欲,像是已然超脱世外一般。
“巫女你今日,似乎是有些气恼了?”
崔衡的声音有些小心翼翼的,他的手仍与她紧握着。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是,冥冥中早已有所牵连和羁绊。
江意也因此才恍惚回过神来。
她不明白此刻充溢心头的是什么感情,但如果崔衡这样认为,那应该就是了。
“对您来说,我很重要吗?”崔衡又问,握着她的手又紧了一点,察觉到手上的禁锢,江意也明白,他此刻是有多么认真。
她该回答么?这份无由的心绪,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更不知道是如何开始的。
但是若要回答崔衡这个问题,他对她来说重要么?
这个答案一定是——重要。
“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她从不说谎,也不刻意隐瞒,所以就这样,明明白白的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
崔衡也远比她更错愕,他愣愣的松开江意的手,分明问这个问题的是他,江意回答之后,他却更加不好意思起来。
这种时候该说什么?崔衡慌乱的想着,温吞的开了口:
“谢……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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