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照枝看到顾玉祯的时候，手中还攥着她要送给表兄的荷包，她绣工不好，这个荷包她费了很多功夫才绣成。
顾玉祯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身上的衣角起了皱，容色憔悴不已，全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往日他最在意自己的打扮，往往发髻都要让人梳得一丝不苟，眼下这般样子，却是令江照枝都不敢认了。
“照枝妹妹......”顾玉祯率先开了口，话刚出口，眼圈却红了。
未嫁新妇独自等待，怎么能容许其他陌生男子进入闺房？
恰巧林姨娘刚刚去了前头，这会儿屋中只留下了墨梅和秋竹陪着她，墨梅瞧到这情形，忙拦在顾玉祯面前，行了个礼道：“世子爷，还请您去前头入座。”
顾玉祯仿若未闻，只是紧紧盯着坐在塌上的江照枝。
他的双眸太过炙热，江照枝有些不适地挪开视线，道：“你今日不应出现在这里。”
“我如何不能？”墨梅在跟前拦着顾玉祯，顾玉祯心急地只能往前探探身子，道：“我是你的未婚夫，如何不能出现在这里！”
墨梅一惊，忙压过他的声音：“世子爷慎言！我家小姐可是接了圣旨的！”
顾玉祯面色一僵，圣旨二字重重砸在他的心头，让他不得不冷静下来。
他望着江照枝，道：“我有话想单独和你说，就一会儿。”
又低头看向墨梅：“我不会伤害你家主子的，这会儿外面都是宫中的侍卫，你若担心就守在门口。”
墨梅往江照枝那处看了一眼，瞧她点了点头，才犹疑地退下了，实则心中并不放心，但顾玉祯说得并不是没有道理，若真是有什么事，只要她喊一嗓子，就会立刻有人来保护小姐。
而江照枝同意他的要求，也仅仅是担心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闹大了影响到这场婚事。她不想给父亲惹出什么麻烦，也不想让表兄误会。
门从外面被人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闹声。
“有话便说吧”
“跟我走吧。”
两人同时开口，后者显然令气氛一瞬间凝结了。
江照枝被顾玉祯这话吓得不轻，面色霎时一变，紧张地咬住了下唇。
顾玉祯定定站在不远处，他是想再靠近她一些的，但他只是看着她，就忘了原本打算的一切。
那是他记了那么多年的姑娘，此刻穿着喜服，等的人却不是他。
“永安三十二年的二月十五，你有没有去过应天？”顾玉祯鼓起勇气开了口。
江照枝不知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疑惑地蹙了蹙眉。
永安三十二年，那时她才七岁，有没有去过应天她怎会还记得？
但二月十五这个日子她是十分熟悉的，那是母亲的生辰。
顾玉祯没等她回答，又道：“应天大街口有一家做包子的，葱肉包是他家的招牌，味道十分鲜美，你买了一笼，自己却没吃，你......可还记得？”
江照枝更加疑惑了，但是听到顾玉祯这样的描述，当年的记忆也不由清晰了几分。
她从小没有出过江宁县城，听到旁人谈论应天，心中一直很向往。
但父亲在这方面一向严苛，直到七岁那年，母亲才趁着自己生辰满足了她这个心愿。
江照枝还记得那日，她穿着母亲给她买的新衣裳，头上还戴着母亲给她买的新簪子，激动地一路都没睡。
但是这事为了瞒着父亲，她和母亲从未向外人说过，渐渐地，她也就忘了这事。
若不是顾玉祯提起，恐怕连她自己都不会再记起了。
江照枝沉浸在回忆中，神情不由放松下来，她道：“那包子铺我记得，当时我刚到应天，就被那包子的香气的吸引了，缠了母亲好久她才答应给我买......”
说到此处，江照枝忽然回过神：“没错，那包子后来我送给别人了，但我也尝了一个的，这事你怎么知道？”江照枝不解地看向顾玉祯。
几步之外，顾玉祯神色震颤，热泪几乎涌出眼眶。
阳光下，江照枝头上的金簪闪耀着亮光，顾玉祯望着她，心尖颤抖着，仿若又回到了那年柳絮纷飞的应天城。
那日他实在是疲惫极了。
除了饿，更是一种心理上的煎熬，他雄心勃勃地逃离京城、逃离侯府，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有做，就落得个沦落街头的境地。
那对他来说是莫大的打击。
顾玉祯的自尊心在那一刻被无形地碾碎，那是作为少年的他唯一拥有的、仅仅属于自己的东西。
然后江照枝出现了。
顾玉祯想，那时的他年少冲动，在最狼狈的时候接受到旁人的恩惠，应当是愤怒的。
可江照枝的声音让他莫名平静了下来，甚至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里。
后来他吃完了那些包子，活了下来。
对于顾玉祯来说，江照枝是他冲破禁锢时的某种象征，期盼着她，也就是期盼着自己终有一日能再次重获自由。
这么多年过去，在顾玉祯心底，似乎早已将递给他包子的那个姑娘和脱离桎梏这两件完全不相干的事融合到了一起。
一想到她，顾玉祯激动、颤抖、沸腾。他能找到她，那便意味着他已经得到了自由。而她会永远在空中高悬，照亮他心中幽暗的角落。
可是现在他真真切切地看到她了，才发觉自己的感情并非如此。
她应当是他的明月，应当是独属于他的，如何能分给旁人一丝一毫的光亮？
顾玉祯深深闭上双眸，无数的悔恨在此刻凝结成泪水，从眼尾悄然滑落。
他低声呢喃：“我先前问你有没有去过应天，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若是能再早些知道，若是能再早些知道，他怎会眼睁睁看着她被旁人夺走？他怎会让她受这么多委屈？
他没认出她，才始终把她放在不可能的位置上，只表面扮演着未婚夫的角色，心中却排斥她，对她的情愫视而不见。
她的热情、靠近、喜悦乃至悲伤，他都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
因为他一直以为，江照枝不是她。
看着顾玉祯脸上的泪水，江照枝终于明白了，他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原来顾玉祯一直以来在她面前的伪装，只是因为当年她并未放在心上的一次善举。
太荒唐了。
而她从前走不进顾玉祯心里的唯一障碍，竟是她自己。
江照枝无法相信，也越发觉得曾经的情感成了笑话，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做过的一切——她真的对顾玉祯动过心吗？
顾玉祯走上前来，面色悲痛：“我不知道父亲已经退了婚事，围猎结束后，我就被父亲关了禁闭，今日才听说了你大婚的消息，如果我知道父亲要退亲，定然是要拦住他的！”
他语气愈发急切，最终在她跟前站定，几乎是乞求般问道：“......你可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过去的一幕幕在江照枝眼前晃过，最终停留在第一次见面时，顾玉祯温润如玉同她打招呼时的画面。
那时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缂丝直裰，手执一把折扇，笑着说：“你叫照枝？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你这名字甚好，日后我便叫你照枝妹妹吧。”
他分明对她那样笑过呢。
她从前以为，她的祯哥哥待她最是不同，而她又何其幸运，能遇到一个心意相通的夫君。
但明月别枝、明月别枝，从一开始，她就不是他的明月，只是她太傻，到底将假意当成了真心。
如今又跑来说她才是真正的明月，想这般就将她被欺骗的心重新哄回去，他凭什么？
江照枝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眼泪开了口：“我不愿意。从头到尾犯错的都是你，如今你却叫我承担你的错误，我不愿意。”
“我虽一向心软良善，但并不是谁都值得我的良善，最起码在我心里，你不值得。”她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如果能重新回到那年，我不会再施舍给你一丝一毫的善意。世子爷，就当我们从未相识过吧。”
“请您离开。”
话音落下，江照枝如释重负，她心底仍旧会觉得疼，但那份疼不再是因为期待落空，又或是余念作祟，但她也说不清究竟是因为什么。
顾玉祯如遭当头棒喝，怔怔愣在原地。他不能接受，他怎么可能接受？
支撑他度过漫漫人生的那场相遇，被江照枝亲口否定，她的话就像是在他心头上一刀一刀的剐。
顾玉祯实在痛极了，脸上都没了血色，他艰难开口：“你想好了吗？你真的想好要嫁给沈青彦了？”
提到表兄，江照枝的神色顿时严肃起来：“他是太子。”
顾玉祯冷笑一声，苍白的唇角无力地勾起：“他是太子没错，他是东宫之主！不然父亲怎么会被他逼得退了亲，父亲他一向是想要你嫁给我的！”
江照枝立刻便反驳：“表兄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是我请求他帮我退亲的......”
顾玉祯不屑地截断她的话：“你求他帮忙？那他用我的安全逼迫我父亲退亲也是你请求的？你又以为他是哪种人？他一早知道自己的身份，却不入宫恢复身份，反倒隐瞒身份藏在侯府，如此心机城府，你该不会还觉得他是那个可怜至极的侯府表公子吧！”
江照枝一时愣住了，顾玉祯的每句话都在揭露沈青彦的真实面貌，她心底在想这一定不是真的，表兄一定不是这种人，可是她又回想起从前和表兄相处时，不小心瞥到的——他的另一面。
他武功高强，甚至杀过人，敢于同大皇子周旋，他一定不是那个她眼中惹人垂怜的表兄。
说不准真如顾玉祯所说，表兄心机手段了得。
但那又怎么样呢？
她看到的表兄就是孤独的、需要陪伴的。
顾玉祯看到她脸上并不在乎的神情，心中最后的希望也被浇灭了，不由开始口不择言：“他骗了我们一家人，入京后的每一个行动都是一环套一环，最终大皇子因他设计被逐出皇室，他才显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你这么信任他，他有告诉过你他是皇子吗？他这般心机深沉之人，说不准连跟你成亲也是他早就计划好的，只等你入套了，还不知要利用你做些什么呢！”
“他这样冷血无情的人，当你对他没作用了，杀了你都有可能！你怎么这样傻？”
江照枝神色一瞬恍惚了，表兄的确没有跟她表明过自己的身份，但这件事她也并没有那么在意。
顾玉祯的话中，真正令她动摇的，是沈青彦曾经骗了侯府上上下下所有人。
那他对自己的情谊是否也是假的？
江照枝有些不确定了，也许是经历了顾玉祯的假面，她听到骗这个字眼，下意识便竖起了自己内心的防御。
顷刻，她定了心神，咬唇道：“表兄不会伤害我的，你走吧。”
顾玉祯仍旧不放弃：“他现在不会伤害你，以后呢？你跟我走吧——”
“墨梅！”江照枝心中烦闷，将人喊了进来。
顾玉祯看她意已决，只能忍痛作罢，最终丢下一句：“你若改了主意，随时来醉云轩找我，我会一直等下去的。”
末了深深看她一眼，身影一闪出了房间。
墨梅进来时，房内只剩下江照枝一人，她忙上前检查自家主子的状况：“小姐，你还好吗？”
江照枝脸上盖着浓妆，将她眸底的落寞掩得很好，她挤出一个笑容，打消了墨梅的担忧。
门外喜乐起，江照枝将手中的荷包拢进袖中，扶着墨梅起了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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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 48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