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五人,两辆马车。
一辆车里坐着洪公公,另一辆车里是凌亭和柳元洵。
驾车的小太监技术熟稔,纵使在人流量大的集市中也有条不紊,始终匀速行驶。
凌亭一上午都没见到他了,这会子一瞧,却有些惊讶,“主子的精神眼瞧着好了不少。”
柳元洵也觉得自己状态好了许多,只是一想到即将入宫面圣,神色又变得恹恹的。
他与当今圣上自小在一处长大,小时候的他们密不可分,是世界上最亲密的兄弟。可天家恩怨本就诸多牵扯,是非是说不清的,身在局中,所有人既是牺牲品,也是既得利益者,没有人是无辜的。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如今的皇上早已不是当年的皇兄了,那人站在高处,群臣围拥,至高无上,模糊而陌生。可有些时候,他又觉得皇兄一点也没变,总是上他的当,被他激怒,被他牵着鼻子走。
时至今日,他已经不再纠结于对错了,他只想尽力避开皇上,避开那些令他生厌的纠葛。
柳元洵轻轻呼出一口气,挑起车帘看了看窗外的景色,遥遥一眼,便已隐约看见了紫禁城恢弘而壮阔的城门。
宫门快到了,他也快要见到他皇兄了。
虽不知皇上叫他入宫是为了什么,但他已经想好了,他要借此次见面,彻底解决掉顾莲沼的事情。
圣上口谕无可更改,顾莲沼注定是他瑞王府的人,但他能为顾莲沼讨来点别的东西,比如保全他的清白,再送他一阶登云梯。
……
柳元洵身体不好,坐轿入宫是先帝批给他的特权,洪公公和凌亭下了马车,又扶着他换了软轿,几个小太监前呼后拥地围了过来,阵势极大。
软轿一路抬至上书房,柳元洵深吸了口气,由洪公公陪着进入御书房内。
御书房还是先帝在时的布置,两道屏风隔出三进空间,洪公公停在了第一扇屏风处,目送着柳元洵朝里头走去。
殿内熏着沉香,浓郁醇厚的香气非但不腻,反而给人一种神思清明之感。
柳元洵扫开衣摆,下跪在地,将手置于额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个跪礼,道:“臣弟见过圣上。”
柳元喆站在书架前,单手背在身后,背对着柳元洵,听到身后下跪问安的动静也没回头。
沉默无声蔓延,直到柳元洵感觉自己有些跪不住了时,才听见那熟悉而久违的声音说了句:“起吧。”
柳元洵起身站立,悄悄抬眼望向御座。
柳元喆并不转身,依旧背对着他,问道:“祭礼之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柳元洵道:“一应事宜臣弟已经核查过了,并无漏缺,想来祭礼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嗯。”柳元喆淡淡应了一声,不说话了。
皇上可以不说话,他却不能叫气氛就这样死寂下去。他身体不好,早早就被皇上罢了朝,没了入朝觐见的机会,再加上搬出宫中的皇子属于外臣,非召不得入内,所以即便是他,也难得见皇上一次。
机会难得,柳元洵不想错过。他再次跪在地上,道:“皇上,臣弟有一事相求。”
“说。”
“臣弟与顾莲沼尚未圆房,可否请皇上收回圣谕,还他自由。”
皇上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听不出喜恶,他只说了两个字:“不可。”
柳元洵早猜到皇上不可能答应,所以借坡下驴,提了另一个请求,“顾莲沼官居从四品,若是因为婚嫁就罢了他的职,未免会引起朝中女官不安,臣弟以为……婚事若无转圜的余地,至少将职位还给他……”
“你为了替他说情,倒是扯了好大一面旗。”柳元喆嗤笑一声,终于转过身,露出一张与柳元洵有三分像的面容,只是比起柳元洵的温和无害,他更威严,也更雍容。
寻常人听见皇上这番话,定要急着给自己喊冤,可柳元洵只是回了句:“臣弟不敢。”
皇上倒也没深究,只垂眸扫了他一眼,淡道:“官复原职不难,等他什么时候有了你的血脉,指挥使的位置也不是不能给他。”
柳元洵眉心一跳,忍不住攥紧了拳头,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柳元喆眼皮子底下,所以松了手,冷静道:“臣弟体弱阳衰,怕是难以成事。”
这话,就差摆明了说自己不举了。
柳元喆想到他会推拒,但他没想到柳元洵会冒出来这么一句说辞,他咬紧牙关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执起案上的折子就砸了过去,怒斥道:“胡说八道!”
柳元洵下意识抬袖去挡,等折子砸到手臂上他才反应过来砸他的人是皇上,他不能躲……
但他躲了皇上也没说什么,只是脸上怒色明显,显然气得不轻。
柳元洵道:“臣弟没有胡说。大丈夫娶妻便要肩负责任,若无法许以未来,何必耽误他人一生呢?”
柳元喆闭了闭眼,强忍怒气道:“你用不着许他一生。阳衰就吃药,太医院里的一堆人又不是闲吃饭的,叫你生个孩子的能力还是有的。”
柳元洵避而不答,只说道:“但这与顾莲沼的职位毫无关系,为何不可复职?”
见柳元洵还是一副死不松口的模样,柳元喆怒气冲冲地骂了一句,“瞎了吗?还不将折子送上来!”
其实,这句话已经算是台阶了,可柳元洵不接,反而低着头十分固执地追问:“顾莲沼的职位什么时候恢复?”
柳元喆几乎被气笑,这种事,柳元洵要是借着递折子的动作服个软,说几句好话,央求他几句,允了也不是不行。可他硬要楞头楞脑地跪在那里僵持,摆出一副威逼的样子,柳元喆身为皇上,怎么可能吃他这套?
“既然愿意跪,那就去外面跪着吧,廊下风大,正好叫你醒醒脑子!洪福!”
两扇屏风外的洪公公连声道糟,脚下却忙不迭地跑了过来,高声回道:“奴才在。”
柳元喆紧盯着柳元洵,从牙关里挤出一句:“好好看着七王爷,他什么时候醒悟,再叫他进来回话!”
“哎呦喂!七爷,您这是……”洪福膝行到柳元洵身边,一个劲地扯他袖子,“您倒是服个软呀,好好的,怎么能惹皇上生气呢……您说句话呀。”
洪福可不是擅作主张,他伺候皇上那么久,怎能不清楚皇上叫他进来是什么目的。真想罚跪,将人骂出去就是了,何必专门将自己叫进来监督呢,这摆明了是罚了又舍不得,不骂又咽不下这口气,就等着自己做奴才的给找台阶下呢。
若是寻常,柳元洵是真想一甩袖子去廊下跪着,最好跪死在御书房外面,彻底称了柳元喆的心意。
皇上容易叫他激怒,他也容易被皇上激起气性,皇上罚他跪,他就满心憋屈,恨不得死给他看。可一想到无辜被累的顾莲沼,他又觉得现在委实不是赌气的时候。
洪福一劝,他也就顺势低了头,将身前四散的折页合了起来,起身将折子送到了御案上。
柳元喆冷哼一声,拂袖落座,倒也没提叫他出去跪着的话了。洪福再一次揣摩对了圣意,带着一腔得意,贴着墙边溜了出去。
柳元喆打开折子,执了毛笔,虽没吩咐,但柳元洵已经自发握起朱砂墨,替他磨起墨来。
兄弟两个像是回到了当初。
那时,还是太子的柳元喆一直在先皇身边学习政务,柳元洵则在一旁替他磨墨,时不时凑上去看看他写了什么。
亲密无间的举动早已超出君臣间的距离,就和普通人家里毫无利益纷争的兄弟一样亲近。那时的他还在得意,谁说天家无兄弟,他和他皇兄不就是最好的兄弟吗?
谁能猜到,这和乐融融的记忆,竟都是柳元喆忍辱负重装出来的呢?
数张奏折批罢,原本沉凝的气氛缓和了不少,柳元喆合上折子,语气平静了许多,“你又在闹些什么?”
“臣弟没有闹。”柳元洵吐出胸口浊气,认真问道:“我与他并无情谊,为何非得要了他的身子,叫他怀上我的孩子呢?如果只是血脉之故,三哥虽被圈禁,但孩子生了不少,过继一个就是了,反正都是皇室血脉。”
这话听得柳元喆又想拿折子砸人了。
但这回,他忍住了。
他问:“你怎么知道顾莲沼不愿意?”
怎么可能愿意?大婚当日,要不是顾莲沼被下了药,还被捆了起来,他丝毫不怀疑对方能拿刀砍了自己。
再者,就算顾莲沼愿意,他也不愿意啊,他又不是动物,没道理到了年纪就要□□。
柳元喆也不等他说话,自顾自地说道:“顾九的上司曾说过,他是个无利不贪的东西。他若是知道怀了你的孩子就能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怕是当晚就会爬了你的床,不顾廉耻地勾引你。我不愿看到你被人当作工具,这才没提前许他好处,想让你二人之间有点真感情。你若是不愿意,那我下次召见的,就不是你,而是顾九了。”
柳元洵皱起眉头,下意识反驳道:“他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柳元喆不由感到好笑,“你才与他相处几日就叫他迷惑了?你知不知道他手上沾着多少血?又杀了多少人?十八岁爬到这个位置,你就没想过这代表了什么?”
“所以呢?你明知道他杀人无数还将他赐婚给我,是为了什么?你明知道他手段残虐沾满血腥,却非得叫他怀上我的血脉,又是为了什么?是因为我是父皇金口玉言的‘祥瑞之人’,你看不得我干干净净,所以才叫他来侮辱……”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重重甩到柳元洵脸上,力道之大,柳元洵当即摔倒在地,翻倒的砚台砸了下来,磨好的朱砂墨染了他一身。
愤怒与失望在柳元喆心中交织,情绪激烈到了极致,他脸上的表情反倒变得平静。
他收了朱批,拂袖起身,淡道:“朕与你没什么好说的了。去瞧瞧你的母妃吧,这么久不见,她应该很想你。至于顾九,呵,你要是不愿意,就随他去吧,等你死了,他倒是能沾点喜气,往上升一升。”
柳元洵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向柳元喆离去的方向磕了个头,道:“臣弟,谢过皇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 11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