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霁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悖离了轨道,与之相反,如今他所执行的一切操作,不过是严谨的自我修复程序,旨在将他与邱浥棠的状态校准回预设的正常基线。
程澈的介入,客观上为他解决了一个冗余问题。虽然他与邱浥棠依然互为白名单,但自那封标志性的邮件后,自己严格遵循邱浥棠的“断联”指令,两人的通讯已保持静默状态整整二百六十天,而处于非活跃状态的连接需要一定的触发才能重新激活。
原定的最优路径是经由邱浥棠的外婆,这位长辈对自己的信任度与好感度指标一直稳定在较高水平,且在邱浥棠的情感权重中占据关键位置。然而,程澈意外地提供了另一条潜在路径。
程霁迅速对历史交互数据进行分析。结果显示:他们关系初始化的成功,高度依赖两个基础环境变量——“物理邻近性(邻居)”与“社会关联性(同学)”。基于路径依赖算法,他做出了最终决策,重新启动“邻居”协议,作为重建连接最可靠、最高效的底层架构。
做完这一切,程霁的嘴角牵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这在他脸上堪称罕见的表情更新。材料科学组的陈嘉文端着咖啡路过,恰好捕捉到这抹“笑意”,心里直犯嘀咕:这家伙对着屏幕笑?难道是哪个卡了他三个月的算法难题突然通了?
BCI项目组像个小江湖,计算机、神经科学、材料科学三足鼎立,合作与竞争搅在一起,关系微妙得很。加上程霁这人性格问题,三年下来,能聊得来的就俩人:神经科学组那个红头发的Freya,还有就是材料组的陈嘉文——前者是Freya有意为之,后者因为都是华裔且存在共同爱好,沟通起来至少省了层翻译的功夫。
起初程霁说要离校一阵子,导师是不同意的。可看完他那份心理评估报告,又看他休假期间项目也没耽误,最终还是点了头。Freya和陈嘉文私下也好奇他到底要做什么,但谁也没立场多问,组里其他人则对程霁的“退缩”乐见其成。
午餐时,陈嘉文端着盘子一屁股坐到程霁对面,开门见山:“嘿,早上瞅见你心情不错啊?实验有突破了?”他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探听八卦的兴致。
程霁咽下嘴里的食物,回答简洁得像份报告摘要:“进展有,但不是项目。是私事。”这回答像块小石子,令陈嘉文的好奇如涟漪般瞬间荡开。
“私事?” 陈嘉文眉毛挑得老高,叉子上的意面都忘了送进嘴里,“什么私事能让你这么开心?”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程霁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语气平稳得像在陈述实验步骤:“恢复一条高价值但中断的外部联系。原计划是通过关键关联人物进行间接接触。现在有了新方案,由程澈提供,涉及改变原定地理位置参数。”
“恢复联系?” 陈嘉文脑子转得飞快,几秒后眼睛猛地瞪圆,“等等!你该不会是说,你要去找邱浥棠!” 他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一点,引得邻桌有人侧目,他赶紧压低,“我的老天…程霁,这就是你的解决方案?用缩短地理距离来解决感情问题?这操作也太…太直接了吧!” 他找不出贴切的形容词了,这思路简直清奇。
“我们关系建立的最高效模式基于两个核心因素:物理邻近性和社会关联性。”程霁解释道,并提出论据:“社会关联性目前无法重启,物理邻近性成为唯一可控变量。方案B提供了操作这个变量的具体坐标。方案A存在间接性和时间成本,而方案B更直接,效率更高。”
陈嘉文张了张嘴,一时语塞。他消化着这套冰冷又自洽的逻辑,最终只能扶额感叹:“所以…你早上心情好,是因为找到了合适的房子?确认能当上邱浥棠的邻居了?” 他简直能想象程霁像在地图上标记实验采样点一样,精准定位了那个最优住址。
“基本确认。”程霁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阶段性目标达成”的满意,“这是重建联系的必要前置步骤。” 他的语气里透着一种“万事俱备,只待执行”的笃定。
陈嘉文看着对面好友那张写满认真却毫无寻常“追回前任”应有的忐忑或热情的脸,深深吸了口气,举起手里的咖啡杯,表情复杂地晃了晃:“行吧…程霁…真有你的。别人分手后是喝酒买醉、写小作文,或者干脆开启一段新恋情。你倒好,直接上数据分析、最优路径、地理位移…这解决问题的思路,我只能说,太佩服了!呃…祝你的硬核邻居计划顺利成功!” 却感觉自己不是在祝福一段旧情复燃,而是在祝福一个精密计算的社会工程学项目启动。
说完祝福,陈嘉文心里却忍不住为那个叫邱浥棠的姑娘默哀了三秒。他见过她几次,还一起吃过饭。是个清秀内敛的姑娘,站在程霁身边,两人外形气质乍看很搭,相处时也有种旁人插不进去的奇特和谐感。但陈嘉文总觉得哪里不对——他们不像普通情侣那样黏糊或者吵闹,更像…一个精密仪器找到了一个恰好适配的零件?
但考虑到程霁不是一般人,能和他谈上恋爱的姑娘,肯定也不是普通角色。所以陈嘉文对这段恋情一直秉持着“不理解但尊重”的态度。
故而几个月前,从程霁嘴里听到“分手”两个字时,陈嘉文着实震惊了一会。可再一听是邱浥棠主动提的,那份震惊里又莫名掺进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他当时旁敲侧击问过原因。程霁出轨自然不可能。就他那张脸,在华人圈子还行,老外审美根本不吃这套,加上他那副生人勿近的古怪性子,异性缘差自己远了。反倒是邱浥棠在国内,条件又不错。程霁当时的回答是什么来着?“不存在外部因素。” 除此之外,一个字也没多给。
现在看着程霁这副战术执行的架势,陈嘉文默默祈祷邱浥棠的心脏足够强大,能承受得住这枚即将在隔壁精准落地的、名为“前男友”的程氏定制导弹。
程霁回到公寓时,时钟已指向晚八点。他将晚餐加热,同时拨通了母亲的视频电话——这个时间点打过去,刚好能合并两项日程。视频很快接通,母亲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带着明显的意外:“小霁?今天不是周五呀?” 他们的通话通常固定在周五,这次显然超出了常规安排。
程霁的记忆里,还存着些3岁前的画面,那时父母的身影还算清晰。但后来他们外出打拼,他被托管给奶奶,接着弟弟程澈出生,“父母”这个词便渐渐褪色成了两个遥远的符号,只在物质供给和偶尔的问候里具象化。他可以觉察母亲想弥补的心意,但就像程序过了初始化阶段,再强行加载补丁只会增加系统负担。现在这样挺好:每周一次例行通话,简单交换近况,接收几句略显笨拙的关心,外加几次避不开的家庭聚餐,维持着一种低能耗的稳定运行状态。
“妈,”程霁看着屏幕上母亲关切的脸,语气平和地开口,“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我需要在首都租一套房子。”
母亲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儿子很少主动提出需求。“首都?家里在那边有现成的房子呀,离你母校也不远,收拾一下就能住,很方便的。”她立刻热心地建议。
“不用了,谢谢妈。”程霁拒绝得很干脆,但加上了“谢谢”这个社交润滑词,“那套的位置不太合适。我自己找也可以,就是需要点时间。”同时迅速开始考虑备用方案。
“哎呀,跟妈还客气什么!”母亲连忙说,生怕他真自己去折腾,“我来联系,保证给你找好!你一个人在外面,这些琐事就别操心了…对了,你吃饭了吗?吃的什么?一个人…”
母亲试图展开一些家常的对话,却提醒了程霁他的晚餐正在变凉。“正准备吃。”他适时打断,语气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需要结束话题的温和,“具体要求我发你微信了。我这边要吃饭了,周五再聊。” 没等母亲再多说,他自然地切断了通话,动作流畅得仿佛只是挂断一个工作电话。
屏幕暗下去。程霁将手机放到一旁,开始专注于他的晚餐。租房需求已传达,执行人已确认。流程很顺利,他在心里快速评估了一下:从提出需求到结束通话,耗时4分23秒,比预估的还要高效。
洗漱完毕,程霁换上睡袍,缩在沙发一角,开始他的娱乐时间,他的爱好单一,娱乐方式也很老派——看电视,节目一般分为两类,纪录片和各类动画电影,题材倒是不限。
沙发上还挤着两个毛茸茸的抱枕,造型奇特,触感软得过分——是邱浥棠来这里学期交换时买的。这间公寓里,她的“遗迹”随处可见:专属她的牙刷杯和茶杯、几枚发卡、一袋未开封的咖啡豆,折了页的小说以及几盆多肉植物。这些物件像未被清理的缓存,安静地占据他房间的一隅。
屏幕里,宇宙星辰无声运转。程霁的目光落在画面上,思绪却不受控地分叉。一部分意识像扫描仪,标注着纪录片旁白里不够严谨的表述;而另外的一部分,则被今天那张照片和与程澈的谈话牢牢困住。
程澈问他那些话伤不伤人,他今天绕开了,但当时,他确实感到混乱和痛苦——尽管此刻,他能够将自己抽离出来,如同一个冷静的观测者,允许他的大脑精准回放分手当天的每一个细节:邱浥棠视频画面中的光线角度、身上那件米白色针织衫的纹理、略显苍白的唇色、甚至她强装平静的每一句发言。
那天的视频通话中,邱浥棠平静地宣告:“这不是爱,程霁。我们再继续下去,也只是在错误的基础上空耗。”没给他反驳的时间,她接着说,“我累了,程霁。我们放过彼此吧。”她的语速很急,“趁现在还能体面收场,免得到最后只剩下痛苦。”像是迫切需要结束这场折磨。
话音落下的瞬间,程霁的大脑难得一片空白。他甚至没来得及分析那句话的具体逻辑,身体却像接收到一个最底层的指令,先于任何思考,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一个表示“同意”的信号。
然后,那句潜台词才像迟来的闪电,劈开了那片空白:她觉得痛苦,是因为他。他是她痛苦的来源。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沉重得几乎让他身体一滞,也让他无法在那一刻做出其他的举动,比如一个礼貌的道别,或者问一句“要怎么做才能不让你痛苦?”他能给出的反应,只有那个沉默的、代表着放手的点头。
程霁知道自己不同,但他从不视其为缺陷,何况人人都有构成自身存在的独特法则,像是一个个小星球。他只是格外遵循自身建立的严密轨道,安于这寂静的秩序。
至于邱浥棠的出现,像是宇宙尘埃在引力作用下的偶然聚合,在一切初具雏形、尚未完全凝固的时刻,精准地嵌入了进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必然性。她的存在融合得过于自然,以至于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过于依赖这个变量时,其权重已庞大到无法轻易剔除——这其中,包含了自己长久的默许与纵容,是一种他未曾明确编程却持续运行的背景进程。
在他构建的模型中,他们就是一组完美的双星系统:各自独立运行,又在引力作用下达成动态平衡,理应如此稳定地运行下去,直到一方因物理规律而坍缩。
分开后的一段时间内,程霁尽管表面一切如常,生活依旧按预设的程序运转着,可邱浥棠对他们关系的彻底否认,却给他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衡感。
起初,他像运行一个兼容性不佳的老程序,花了很长时间去接受这种状态。随后,他开始尝试解释——关于他们之间那未能被定义为爱的情感本质,关于可能造成邱浥棠痛苦的原因。他反复推演、修正,试图用逻辑填补那个巨大的认知空洞。
然而,程霁最终清晰地意识到,他所做的所有尝试,本质上是无效的死循环。最终解释权只握在邱浥棠手中,只有她,才能给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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