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聚餐的余温还未散尽,邱浥棠便已坐上了返程的飞机。落地后,设计院和家两点一线的生活再次将她牢牢捆住。甲方层出不穷的“合理需求”压得她喘不过气,头昏脑涨。这份窒息般的忙碌,倒也歪打正着——让她暂时无暇去思考那个悬在眼前、一想就心口发紧的事实:程霁快回来了。
现实给了邱浥棠沉重的一击,将昔日的憧憬碾得粉碎。犹记得导师夸奖她的毕业设计时,她眼前还浮现过自己意气风发地站在某栋摩天大楼下,手指苍穹地宣告“这是我的作品”的画面。可事实是,她的日常被卫生间铺排、楼梯样图这些琐碎填满,偶尔参与到方案设计中,得到的评价也总是那句看似温和实则敷衍的“年轻人很有想法”——然后,“想法”就被永远地搁置在图纸上。她的资历、经验,甚至她的性别,都成为她人微言轻的依据。
好友方瑾对此嗤之以鼻,觉得邱浥棠就是好学生当久了,把一份工作看得太重。“世界不过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方瑾如此安慰,“谁不是装模作样在干活?真要都那么拼,人类早飞出地球去火星安家了!” 邱浥棠对她这套“草台班子理论”不敢尽信,但这个或许不那么“正确”的声音,的确能让她暂时透口气。
然而,邱浥棠眼下确实需要外出。聚餐时,在母亲殷切的劝说下,大意是就当多认识个朋友嘛,人家还是医生呢,外婆也点头表示赞同,她终究没能硬起心肠拒绝相亲的安排。只有舅舅唱了反调:“当初拦着不让谈,现在倒急上了?”这话成功转移了火力,却也未能改变结局——少数服从多数。她加上了这位“任医生”的微信,敲定了见面时间。母亲还特意来电,叮嘱她最好打理一下头发,衣服也可以买一身。
这也是她致电方瑾的原因之一,她需要方瑾在发型、服装这些“表面功夫”上给点建议,还有就是,面对相亲这种略带正式又目的明确的社交局,邱浥棠心底隐隐发虚,她只能寄希望于方瑾。
邱浥棠抵达商场时,一眼就看见站在喷泉边的方瑾。方瑾瞥见她,立刻把脸扭向一旁,佯作生气。这段时间疏于联系,邱浥棠自知理亏,忙不迭地小跑过去,双手把手机捧到她面前,表示:”今天所有消费我来买单。”
方瑾也不拿乔,顺着她递的台阶也就下了,但还是刺了她一句:“哟,大忙人终于想起我了?有事钟无艳了是吧?”
“哪能啊!你永远是夏迎春!”邱浥棠立刻接茬。她们自高中时相处模式就是如此,两个人像是说相声,一逗一捧,聊天的话题一向漫无边际。
斗了几句嘴,两个人直奔理发店,发型师询问道:“美女,这次想怎么弄?稍微修短点层次?还是尝试下刘海?”
邱浥棠连忙摆手:“不不不,就修短一点点发梢,打薄点,显得精神些就行。”她的发型自初中就没怎么变过,一头及肩黑发。仅有的一次大胆的尝试是大一暑假,受某个文艺作品感召,染了一头银发,但不幸的是,她似乎对染发剂的某种成分过敏,整个人肿了三天,不幸中的万幸是,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发型师拿着邱浥棠的头发比划:“邱小姐发质真好!基础修剪护理当然没问题,不过我看您头皮有点敏感泛红,不做个深层滋养舒缓疗程太可惜了,今天刚好有活动……”
邱浥棠听得云里雾里,看着镜子里发型师热切的眼神,下意识觉得没必要,又怕直接拒绝显得不近人情。她求助地看向旁边的方瑾,眼神里写着“快救我”。
方瑾正刷手机,接收到信号,立刻抬头,语气干脆利落:“不用了,谢谢。她过敏体质,你给她用的东西越简单越好。什么深层滋养,万一肿成猪头,谁负责?” 她一边说一边朝邱浥棠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接茬。
发型师被方瑾的直白噎了一下,笑容有点僵:“啊…这样啊,那确实要谨慎。那我们就按邱小姐说的,修短发梢再打薄。” 邱浥棠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方瑾一眼。
理完发去买衣服,邱浥棠被方瑾推进试衣间,换了几套衣服,最后还是定的是一套剪裁偏柔美的白色裙装。“啧啧啧,我这眼光...”,方瑾摸着下巴很是满意,“妥妥的病弱西子,绝对能激发保护欲啊!”
邱浥棠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这段时间睡眠不足,她眼下青黑,面无血色,看上去只有凄惨。至于保护欲,邱浥棠没吭声,默默抬臂绷紧,展示了下线条清晰的手臂肌肉。
“啪!”方瑾一巴掌拍下:“干嘛呢!破坏氛围,你要走的是楚楚动人风格,要营造弱柳扶风的假象!”邱浥棠放下手臂,蔫蔫道:“别管什么风格,我现在只想吃饭,不然真的要倒在这了。”
晚饭吃的是火锅,方瑾看着邱浥棠对着翻滚的红汤大快朵颐,狼吞虎咽的架势和刚才试衣间里的“病弱美人”判若两人,方瑾托着腮帮子感慨:“你吃这么多,肉都长哪儿去了?”
邱浥棠慢悠悠地说:“反正没长在该长的地方。你羡慕啊?”顺带瞟了一眼方瑾丰满的胸口。方瑾立马双手护胸,杏眼圆睁:“我宁愿明天开始少吃一顿!”
等到七八分饱,胃里有了底气,邱浥棠放下筷子,猛灌了一口冰酸梅汤,长长舒了口气,感觉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一些。方瑾看她这幅模样,不由得开口:“相个亲而已,值得你这么折腾,事成不成还不一定呢,一般不就是走个过场,还是说你妈要求的?”
邱浥棠默认,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嗯……实在推不掉,我妈说权当交个医生朋友,礼数上要做到位。”
方瑾把一块肥牛塞进嘴里:“你呀,在你妈面前就是个纸老虎!当面顶嘴?借你十个胆儿你也不敢!顶多也就背后跟我这儿吐槽两句,搞点小动作,勉强算个阳奉阴违。” 她咽下食物,看着邱浥棠那副明天要去赴鸿门宴的样子,心想:这丫头大概所有叛逆,都用在当初瞒着家里跟程霁偷偷谈恋爱上了吧。
方瑾放下筷子,语气变得认真了些,开导道:“我说浥棠,真别想那么复杂。放轻松点,就当认识个新朋友,吃顿饭而已。聊得来呢,就多接触接触;要是觉得气场不合,或者对方让你不舒服了,”她顿了顿,强调道,“别委屈自己,直接说清楚就行。本质就是两个陌生人吃顿饭,觉得不合适,以后不见面就是了,没必要兜圈子,更不用有负担。”
邱浥棠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垂眼盯着杯中深色的液体。她原本在想,要不要问方瑾:程霁回国了,自己有没有必要和他见一面。但方瑾的话提醒了她一点,何必把事情搞得更加复杂,不见面反而没有负担。火锅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热气氤氲,恰好遮住了邱浥棠眼底翻涌的情绪。
临别时,两人照例拥抱了一下。方瑾搂着她的肩膀,力道紧了紧,声音里半是叮嘱半是警告:“邱浥棠,工作再忙也得喘气!记得多联系我,听到没?下次再敢玩消失,一顿火锅可打发不了我了!” 那语气,仿佛邱浥棠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邱浥棠乖乖点头,下巴蹭着方瑾的脑袋,声音闷闷的但很诚恳:“知道了知道了,绝不再犯!” 带着点小学生的保证意味。
回到家中,手机屏幕亮起,是那位任医生发来的消息,内容简洁:明天下午两点,地址发你了。她点开定位看了看,距离不算远,心里松了口气——时间挺好,能睡个懒觉;而且只是下午茶,聊不来就能及时抽身,免去尴尬对坐,食不下咽的可能。她绷着的神经又松弛了一些,指尖轻快地回复了“明天见”,便放下手机,投身到例行的洗漱环节,准备迎接睡眠。
第二天清早,她果然成功睡到了日上三竿——十一点整。一个激灵翻身下床,火速完成洗漱。午饭自然是外卖解决,对付了几口。站在衣柜前,目光掠过昨天方瑾力荐的那条裙子,她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拿出了自己更习惯的舒适款衣裤。不过为了表示基本的尊重,她对着镜子仔细描了个淡妆,最后拎起常用的通勤皮包,推门下楼。
刚到单元门口,就被眼前景象堵了一下——楼道口堆满了半人高的搬家纸箱,几乎挡住了小半边路。邱浥棠这才恍然想起,这几周楼上断断续续的装修噪音。看来这位新邻居终于要入住了。她小心地侧身绕过那些纸箱,心里默默祈祷:希望是一位安静的住户,她不希望自己被噪音搞得神经衰弱。
邱浥棠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刻钟,抵达时却发现对方已经坐在那里等候。她心头一紧,有些拘谨地走过去打了招呼:“你好,我是邱浥棠。”对方倒是很从容,微笑着起身示意她落座:“任凯,你好。” 简单询问了她的口味偏好后,便招手点单。
等待咖啡的间隙,任凯主动打破了沉默:“我先介绍一下自己吧。任凯,28岁,目前在私立口腔诊所工作。” 声音温和,带着职业性的亲和力。
邱浥棠像回答课堂提问般,规规矩矩地应道:“邱浥棠,25岁,建筑师,在设计院工作。”
“建筑师,听起来挺酷的,” 任凯点点头,试图拉近距离,“工作会很辛苦吗?”
这种泛泛的关心让邱浥棠不太自在,她含糊地应了句:“还好。”
任凯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生疏和不适应,身体微微前倾,带着点试探的笑意直接问:“第一次相亲?”
邱浥棠像被戳中心事,点了点头,脸颊微微发热。任凯了然,语气放得更缓,像是引导迷路的人:“别紧张,放松点。这样看上去倒像是在面试了。” 他笑了笑,另起话题,“是在首都读的大学?毕业后也一直留在这里?”
“对的。” 邱浥棠的回答依旧简短得像再挤牙膏。
任凯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他打量着邱浥棠低垂的眉眼和绞在一起的手指,再次尝试打开话题:“你性格看起来比较内向?之前……没谈过恋爱吗?” 这个问题带了些试探的意味。
可惜邱浥棠没能接收到这层试探信号。她只是觉得不该撒谎,认真想了想,轻声回答:“谈过的。”
“哦?” 任凯明显有些意外,眉梢微挑,“是吗?我听到的信息可不是这样。” 他语气里带着点疑惑。
邱浥棠以为他指的是家里人的说法,连忙解释:“情况……有点特殊。当时没有告诉家人,后来分手了,就更没必要提了。”
“特殊?” 任凯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哪种特殊?”
邱浥棠的脑海里瞬间闪过许多画面,她下意识地组织语言,斟酌着说:“……对象比较特殊。”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表述有多模糊且容易引人遐想。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任凯脸上的表情从好奇转为惊讶,随即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关键节点,恍然大悟般长长“哦——”了一声,眼神里透出理解与一丝……微妙的释然?
他立刻换上了善解人意的表情,语气温和但带着明确的结束意味:“明白的。那……今天我们就先到这里吧?后续的事情,你放心,我会说清楚的。” 他站起身,留下一个意味深长、充满鼓励的眼神,声音压低了些,仿佛在传递什么重要的秘密箴言:“加油!我挺理解的,希望你不要被世俗的眼光束缚住。”
邱浥棠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和鼓励弄得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对方“明白”了什么,更不懂为何需要“加油”。她茫然地看着任凯,但还是出于礼貌,机械地回应:“……谢谢。”
任凯点点头,留下一个安抚性的微笑,干脆利落地结账离开了。
邱浥棠独自坐在原地,看着面前几乎没动的咖啡。人生中的第一次相亲,就这样在一种莫名尴尬又异常平静的氛围中,仓促地画上了句号。事已至此,她也没有要挽回的心思,安抚自己到底完成了妈妈最低的要求,只是对方没看上自己而已。
距离见面的咖啡馆不远,就是邱浥棠私藏的心头好——一家她常光顾的面包店。既然都出门了,索性来次大采购,冲淡刚才的奇怪氛围。她熟门熟路地点了老三样:柠檬芝士蛋糕、罗勒恰巴塔和红豆包。结账时,在店员热情的推荐下,她又添了个开心果挞。
抱着鼓鼓囊囊的纸袋和特意为自己挑的花束,邱浥棠踏入了街心公园。下午三点的阳光正好,春风也和煦,混着鼠尾草和风信子的香气。这份由甜点、鲜花和好天气共同组成的小确幸,让明天要回设计院面对甲方的残酷现实都没那么令人窒息了。
这份轻盈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她抱着满怀的甜蜜和芬芳,回到出租屋楼下,走向那部熟悉的电梯。她按下上行键,金属门发出轻微的嗡鸣,缓缓向两侧滑开。
就在门缝扩大的瞬间,一张她熟悉到骨髓里、却从未预料会在此刻此景出现的脸孔,毫无征兆地闯入了她的视野——是程霁!
他正站在电梯轿厢中央,微微躬身,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存在感,仿佛只是要下楼扔个垃圾。
邱浥棠大脑瞬间空白,呼吸一滞,巨大的冲击让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重心不稳导致怀里的纸袋猛地一晃,花束也差点脱手坠落。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刻,程霁已从容地迈步而出,伸出手来,稳稳地托住了那束即将掉落的花束底部,力道温和却不容置疑地帮她稳住了重心。
四目猝然相对,程霁的眼睛一如她记忆中的那样平静无波,唇角却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难以捉摸的弧度。
他说:“好久不见,邱浥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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