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霁那过分平静的态度感染了她，让邱浥棠从冲击感中抽离出来，混乱的思绪也开始归位。这次相遇实在太过突然，完全脱离了她的任何预想脚本。在她的想象里，重逢应该发生在更久远的未来——或许是在故乡老房子前两人客气点头寒暄；又或者是在某个繁忙的都市街头匆匆擦身而过。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在分开还不到三百天的此刻，程霁如同空降兵般突兀地出现在她租住公寓的楼下！

更让她难以置信的是，他接下来的话：“我回国了，租了这里的房子。”

邱浥棠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强烈的荒谬感油然而生。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不死心地做最后挣扎：“那个，你不会住612吧？”

程霁颔首：“对。真巧，没想到你也住这里。”

然而，邱浥棠太熟悉他了，尽管只是一闪而过，但她敏锐地捕捉到他眼神的游移，以及那过于流畅的回答，像是排练过的台词。程霁这个人，向来不屑于、也不擅长撒谎。到目前为止，这世上最了解程霁细微表情和习惯性小动作的人，除了他自己，应该非她莫属。可眼下，除了接受这个“巧合”的说辞，邱浥棠一时也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就在她试图从这团乱麻中理出头绪时，程霁的目光却精准地落在她的脸上，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你化妆了？” 他顿了顿，语气听不出情绪，如同陈述一个必然的推论，“聚会结束刚回来。”

邱浥棠被他这份过人的观察力刺得心头一虚，下意识地想避开他的视线。这反应来得莫名其妙——明明分开都快一年了，她就算现在正在恋爱、计划结婚，都与他不相干。更何况，她不过是去相了个亲，还失败了，她凭什么要心虚？

邱浥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有力一些：“是的。” 她不想在这久别重逢的初次交锋里显得太过狼狈——毕竟当初是她提的分手。于是她竭力抿出一个微笑，迎上程霁的目光：“知道你会回国，但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欢迎回来。”

她晃了晃手中纸袋，再次按亮了电梯的上行键，用动作示意：“看你是要出门？有事就先忙，我先上去了。” 姿态带着刻意的疏离和结束话题的意味。

程霁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转而抬手看了看腕表，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停顿：“是要去买点日用品，顺便解决晚饭。” 他话锋一转，“不过我刚到，对附近不太熟。” 他的视线重新落回邱浥棠脸上，极其自然地要求，“既然你在这里，我需要你帮忙，带我熟悉一下周边环境。” 话音未落，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极其自然地伸过来，不容分说地接过了邱浥棠抱着的纸袋——动作快得她甚至来不及反应。

邱浥棠只觉得手上一轻，整个人都懵了。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程霁却像拎着“战利品”，气定神闲地重新踏入了敞开的电梯轿厢。他甚至还好整以暇地提醒杵在原地的她：“不进来吗？”

邱浥棠像个被输入了指令的机器人，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僵硬地走进去，又在程霁的提醒下，按下了“5”。电梯门合拢，狭小的空间里气息混杂，她只觉得大脑一片混沌，完全搞不清这荒谬的剧情走向。

直到电梯“叮”一声停在五楼，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她熟悉的门口，邱浥棠才像被解除了定身咒，猛地回过神来：我这是在干嘛？干什么这么听话？

她转过身，正想找回点主动权，目光却撞上站在身后的程霁。他环抱着那个小纸袋，楼道暖白的吸顶灯光下，像一幅静止的剪影。邱浥棠这才注意到，他比最后一面时清瘦了些，下颌线更显凌厉，头发也长了不少，随意地搭在额前，似乎察觉到她停留过久的注视，程霁略带疑惑地侧了下头，像是在说：你在等什么？

心里那点硬撑起来的防备，像被针戳破的气球，倏地软了下来。她认命般地在心里给自己洗脑：就当是帮刚搬来的老同学一个忙，而不是前男友。

她迅速打开门锁，侧身将花束和面包袋放在玄关的鞋柜上，动作带着点刻意的匆忙，随即“咔哒”一声利落地重新锁上门，转身对程霁抬了抬下巴，语气尽量平淡：“走吧。” 没给他任何窥探她私人空间的机会。

程霁也不在意，只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傍晚渐起的暮色中，一路无话。

超市里，程霁倒像是真的来采购。他目标明确，推着购物车穿梭在货架间，从牙刷毛巾到洗衣液，动作麻利，不一会儿购物车就堆得满满当当。邱浥棠像个尽职的向导跟在旁边，看着他专注挑选的背影，后知后觉地懊恼：完全可以让他在APP上下单送货上门啊！ 但可惜为时已晚。

两人拎着沉甸甸的购物袋走出超市，程霁理所当然地承担了大部分重量，但邱浥棠手上也没空着。路过一家面馆，邱浥棠停下脚步，指了指里面：“这家还行，干净。” 语气是陈述而非建议，她急需坐下来喘口气。

晚饭就定在了这里。两碗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程霁的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碗面条上，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下眉，但还没来得及开口。邱浥棠的手已经无比自然地伸过来，把撒了葱花和辣椒油的那碗拿到自己面前，另一碗清汤寡水的则被推到程霁那边。

邱浥棠没扎头发，发丝总是不听话地滑落，几次拂过面颊，干扰她吃饭。对面的程霁看着她挽发的动作，几乎是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自己外套的口袋，指尖探了个空。他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端起水杯抿了一口。

邱浥棠不是傻子，从程霁出现在楼下那一刻起，关于巧合的说辞就并不可信。一顿饭的沉默，足够她彻底缓过神来——这绝对是程霁的故意为之。

她清楚地记得，程家在首都明明有房产，租房纯属多此一举。至于她的住址，想来是程澈的手笔。现在唯一悬而未决的核心问题，是程霁做这一切的原因。虽然她亟需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但在人来人往的面馆摊牌显然不合时宜。

好不容易熬到程霁新租的房子门口，看着他熟练地用指纹解锁开门，接过她手里沉重的购物袋，邱浥棠的耐心也终于耗尽：“这不是巧合，对吧？”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目光直直看向程霁。

程霁转过身，眼神坦荡，与她隔着敞开的门框对视：“不是。” 他干脆利落地交代前情，“程澈在诊所看到了你的住址信息，告诉了我。我检索了相关平台信息，发现你楼上这套房正在招租，签了半年的合同。”

意料之中的答案。邱浥棠无奈地扯了扯嘴角，点了点头，再次抛出了真正关心的问题：“那么，我能知道，你这么做的原因吗？”

程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崭新的购物袋里拿出一双拖鞋，拆开包装，弯腰轻轻放在她面前的地板上。起身过后，反将一军问：“你确认我们要站在门口聊这些？”

邱浥棠抿了抿唇，有些犹疑，但最终好奇心还是让她踏入了这个属于程霁的领地。

房间的装修风格是程霁一贯偏好的极简原木风。即便只是租住半年，也已被他打理得如同精心设计的样板间，色调统一，纤尘不染。邱浥棠毫不怀疑，房东这单买卖稳赚不赔，属于想想都会笑出声的程度。

她在木制餐桌边坐下，程霁递过来一杯温度刚好的白水。氛围沉静，不像是旧情人要重叙旧事，倒像是即将开始一场项目复盘会议。

邱浥棠终究是沉不住气的那一个，她掩饰般得喝了一口水，再次开口，声音比刚刚更加紧绷，甚至听上去有些不耐烦：“现在，可以告知我你这么做的原因了吗？”

程霁在她对面坐下，身体微微后仰，或许是因为在他的主场，姿态明显比她放松些：“百分之八十是因为你，另外百分之二十，是这边有一个短期项目邀请，我恰好很感兴趣。”

她不知道该庆幸自己在他计划里占据了绝对优势的比重，还是该责怪自己的不争气，竟然还在期待更多。

“程霁，”她试图找回一点清醒和距离感，“我们分手快一年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现在这样……来找我，不觉得……”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论断——是太晚太迟，还是不应该。

程霁却先一步纠正了她的数据，严谨地说：“我们分开了二百八十四天。”他带着些近乎孩子气的固执说，“我的行为的确违反你提出的‘断联指令’。” 他微微抿唇，有些勉强地承认了错误，而后补充道：“至于为什么是现在来找你……”

邱浥棠不自觉放轻呼吸，静候着他的解释：“邱浥棠，我会困惑，也会感到痛苦。无论是适应这种情绪，还是去忘记你，都需要时间。但都很难。”

程霁的话犹如滴水，在空荡的房间内显得更加清晰，邱浥棠无所适从，无处可避，徒劳地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看着水杯。

程霁继续陈述，像是在分析一个复杂的算法：“我的尝试陷入了无效的死循环。只有引入你——这个关键的变量，才能打破循环，找到真正的出口。”

邱浥棠却自觉被逼到墙角，语气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咄咄逼人：“所以，你希望我做什么？为我曾经造成的伤害道歉？” 她甚至短促地笑了一声，带着点讽刺，“还是……感谢你费尽心思来找我，然后跟你复合？”

面对程霁的突然沉默，邱浥棠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她想自己此刻肯定很像跳梁小丑，自以为是地说出一些无可挽回的话，看上去一定很可笑。

程霁却突然清晰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邱浥棠的鼻头像是被浇了柠檬汁，眼眶的泪水毫无预兆滑落下来，她连忙低头掩饰。

程霁静静地看着她落泪，没有过多干涉她的情绪，只是继续用那种平静而清晰的语调说下去：“我没有预设你需要做什么。我只是需要你……在我身边。也可以理解为，我在重新追求你。”

他的视线移至窗外，像是陷入回忆，语气却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求证欲：“邱浥棠，你说我们过去的五年不是爱，但你并没有给我足够的、具有说服力的论据来证明这一点。所以，我需要时间，需要重新获取数据，来对你的结论进行验证。”

邱浥棠不自觉地顺着他的思路追问：“如果……如果最终的结论，的确证明那不是爱呢？你打算怎么办？” 她完全没意识到，问出这个问题本身，几乎就等于默许了他“重新追求”的请求。

程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绕过餐桌，走到邱浥棠身边蹲了下来。他微微仰起头看向她。这个姿态，算是某种存在于他们两个人的求和信号，源于高中时的一次短期冷战，程霁无意中发现，邱浥棠似乎对他这种“仰视”的姿态有一种特别的心软。

“邱浥棠，我不敢保证最终的实验结果，我会…尽我所能。但这项实验的决定性因素不在我，只在你。” 程霁无法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他并非胜券在握，也会担心，甚至可以说是难以承受——自己会被否定两次，且皆源自邱浥棠。

所幸，邱浥棠最终还是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抚过他的发顶，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她的脸上泪还没干，带着轻微的鼻音说：“好。五年，换五个月。我答应你。”

随后，她微微伏下身子，两个人的视线得以平齐。十三年前的盛夏，那时的两人大概也就是这样的高度，只不过是站立着的——那些未被遗忘的、穿过漫长岁月的记忆，在这个重逢的静谧夜晚不住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