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浥棠父母的结合，在那个年代算是难得的“自由恋爱”果实。父亲邱志远，自幼亲缘淡薄，几乎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他凭着一股韧劲，像一株野草努力在世间扎下根来。与父亲的艰辛相比，母亲李敏知的少女时代则安稳许多。外公李跃安年长外婆张淑贞整整十岁，外婆十九岁就生下了妈妈，二十六岁时又添了舅舅李建承。虽然家境不算富裕，但在温饱之外，外公外婆也是尽心尽力支撑着两个孩子。

父母是在单位相识的。李敏知样貌称得上端正，做事雷厉风行，但若细论起来，外形上确实略逊于邱志远些。当时追求李敏知的人也有，按她自己的说法，是见不得邱志远那副文弱的可怜样子，同情心泛滥才点了头。外婆张淑贞私下里却有不同的见解：一是邱志远长相好，人也本分可靠，工作稳定；二是他家境简单，女儿婚后还能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彼此都有照应。这门亲事进展顺利，一年后便结了婚。

事实也如外婆所愿。直到邱浥棠四岁前，一家三口都和外公外婆、舅舅挤在那个充满烟火气的小楼里。五岁那年，舅舅李建承结婚，小家庭才搬到了城北单位分的宿舍楼。

邱浥棠降生在上世纪末的四月初。母亲李敏知后来无数次回忆道：那天日暮后，她挺着九个月的肚子在家门口的海棠树下散步，刚下过雨，空气湿漉漉的。一朵被雨水浸润得格外饱满的海棠花，毫无预兆地从枝头坠落，“啪嗒”一声，正正砸在她脚前的青石板上。她心头莫名一跳，下一秒，肚子便猛地抽紧了。二十四岁的年轻母亲，初尝分娩的阵痛，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将为人母的喜悦。她僵在原地，带着哭腔大声呼喊父母。万幸离家门只有几步之遥，外公外婆闻声冲出来，手忙脚乱地借了邻居的三轮车，一路颠簸着将她送到了医院。

稍晚些，下了班的邱志远推开家门，迎接他的只有一室冷清。正惶惑间，邻居跑来告知医院打来了电话。他脑中“嗡”的一声，抓起外套就冲出门，借了辆带挎斗的三轮摩托车，风驰电掣地赶往医院。

庆幸的是，母女平安。当一切尘埃落定，家人围在小小的襁褓旁商量名字时，惊魂未定的李敏知提起了那朵海棠。外公李跃安沉吟片刻，大手一挥，推翻了之前拟好的名字：“就叫浥棠！‘渭城朝雨浥轻尘’的‘浥’，湿润滋养之意，合了那场雨和那朵花。音近‘饴糖’，盼她一生甜蜜顺遂！”

邱浥棠的童年记忆大多朦胧，像蒙着一层暖黄的柔光镜，充斥着无忧无虑的玩闹傻乐。唯一让她小小不满的，是母亲李敏知管束甚严。家里的彩电播放的动画片是定时开放的乐园，小卖部里五颜六色的零食更是珍馐。父亲邱志远偶尔心软，会偷偷塞给她几颗金币巧克力，但这点小小的“纵容”在母亲的怒目而视中，总是节节败退——显然，邱浥棠的不满和妈妈的怒火相比，后者威力更甚。

因此，当小升初的暑假来临，邱浥棠本应欢欣雀跃——她终于脱离了父母的直接管控，不必再掐着点，在《天气预报》的片尾曲响起时就乖乖爬上床。外婆张淑贞做的饭菜很好吃，还会悄悄塞给她零花钱，让她去街角的小卖部买奶油雪糕，汽水或者稀奇古怪的“垃圾食品”。然而，这份自由的代价，是父母因借调需要远赴外省，一个月也未必能回来一次。

这天午饭后，桌上的座机“叮铃铃”响了起来。不用想，是邱志远和李敏知从遥远的城市打来的长途。邱浥棠心里那点小小的别扭劲儿还没散，听到动静电视也不看了，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哧溜”一下钻进卧室，把自己裹进薄被里装睡。

外婆张淑贞轻手轻脚地推开虚掩的房门，看到外孙女那过于端庄的睡姿和微微颤抖的睫毛，心下了然，却也不戳破。她走到床边坐下，对着话筒那头温言细语：“……嗯，棠棠在午睡呢，刚躺下不久。”

电话那头传来李敏知细细的叮咛：“妈，您别太惯着她，零食少吃，冰棍一天最多一根！还有，盯着她写暑假作业，别光顾着玩……”

邱志远的声音也挤了进来，带着长途电话特有的沙哑电流声：“棠棠懂事，倒不任性。就是放假了，让她玩可以，千万叮嘱她别去河边野，也别在马路边，车多人多……”

外婆一边听着，一边轻轻抚摸着邱浥棠露在被子外的小脑袋，对着话筒应道：“嗯，妈都记下了，等她睡醒就嘱咐她。你们……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一趟？”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李敏知带着歉意的声音：“妈，刚过来，单位这边有很多事要交接上手……最快，也得等中秋了。”

薄被下，邱浥棠紧闭着眼，那些刻意压下的委屈和思念像一团湿棉花，堵在喉咙口。眼泪也不受控制，悄悄在枕头上留下一滴水痕。

电话挂断，外婆没有立刻离开，她温热的手掌抚上邱浥棠湿漉漉的小脸，声音轻柔得像哄襁褓里的婴儿：“乖囡囡，醒醒啦？”

邱浥棠再也装不下去，睁开红红的眼睛，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

外婆看着她，心都化了，将她连人带被搂进怀里，拍着她的背，声音温柔而笃定：“傻孩子，外婆可盼着你来呢！你不知道，你来了，这屋子都热闹了，外婆心里头可高兴呢！别难过，等开学，外婆亲自送你去新学校报到，好不好？开学礼物外婆都给你备好啦，是你一直念叨的那种双肩背的书包，可漂亮了！”

邱浥棠望着外婆慈祥的笑脸和眼角的细纹，突然想起临行前妈妈偷偷拉着她的手说：“外婆这两年……心里苦。你外公走了，你舅舅那边又……她老了好多。棠棠要乖，多陪陪外婆。” 她生怕外婆误会自己不喜欢待在这里而难过，连忙伸出胳膊搂住外婆的脖子，把湿漉漉的小脸贴在外婆温软的颈窝里，瓮声瓮气地说：“谢谢外婆！我最喜欢外婆了！” 祖孙俩亲昵地依偎了一会儿，才各自躺下，伴着窗外知了不知疲倦的鸣唱，沉入安稳的午睡。

邱浥棠是被一阵刺耳的汽车鸣笛声吵醒的。她揉着眼睛走到窗边，踮起脚朝外张望。只见隔壁楼下那栋空了许久的小院前停着一辆蓝色货车，几个人正忙着往下搬家具。新邻居！ 邱浥棠的好奇心立刻被点燃了。她努力伸长脖子，想看清新邻居的模样，无奈角度有限，只能模糊看到一个老妇人，正指挥着搬东西。身边还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个头似乎和自己差不多，戴着一顶遮阳的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脸，只露出一截异常白皙的下巴和脖颈。

是男孩还是女孩？邱浥棠心里嘀咕。那皮肤白得晃眼，搞不好是个文静的小姑娘？她刚来外婆家，正缺玩伴，想到新邻居家也有个同龄孩子，心头不由得雀跃起来，像揣了只扑腾的小鸟。她按捺住跑下楼的冲动，眼巴巴等着外婆醒来。

终于，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窸窣的起床声。邱浥棠立刻像只小鸟似的飞扑过去，拉着外婆的手，兴奋地指着窗外：“外婆外婆！快看！楼下搬来新邻居啦！有个老奶奶，还带了个小孩，跟我差不多高呢！好像……好像是个女生！白白的！”

外婆张淑贞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远亲不如近邻，能认识新朋友是好事儿。” 她是个爽利热络的人，想着新邻居初来乍到，正是需要帮衬的时候。于是利落地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挑了苹果和金灿灿的枇杷，又舀了一小罐自己腌制的、油亮亮的咸菜，装进干净的保鲜盒里盖好。邱浥棠也煞有其事得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小碗，是她珍藏的甜豆花。

“走，”外婆牵起邱浥棠的小手，笑容温暖，“跟外婆串门儿去，认认新邻居，也给小朋友解解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