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俩端着水果和咸菜来到隔壁。门大开着，外婆张淑贞看着屋里那位指挥若定、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哎呀！这不是程大姐吗？”

那位被称作程大姐的老妇人——程玉英，闻声转过身，眯起眼仔细辨认了一下，也认出了旧识，惊讶道：“淑贞妹子？真是巧了！”原来程玉英年轻时曾和外公李跃安在同一个厂里共事过，只是后来工作调动，有近二十年没见了。

两位老姐妹激动地拉着手寒暄。得知外公两年前已去世，程玉英脸上坚毅的线条瞬间柔和下来，染上了一层感同身受的落寞，想必是想起了自己早逝的丈夫。屋子里还是一片搬家后的狼藉，两个工人正抬着柜子，不见程家儿女的身影。

外婆先拉过藏在身后的邱浥棠，笑着介绍：“程大姐，这是我外孙女，邱浥棠。”

邱浥棠上前一步，微微摆手招呼，声音清脆：“程奶奶好！我叫邱浥棠。”

程玉英的目光落在邱浥棠身上，脸上的伤感被温和的笑意取代：“浥棠？好名字！模样也生得俊，水灵灵的！”夸得邱浥棠小脸微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程玉英像是想起什么，转头朝一间关着门的卧室提高了声音：“程霁，出来一下，有客人来了。”接着又对外婆解释道：“我孙子，从小跟着我，性子闷，不太爱说话。”

外婆一向妥帖，连忙摆手：“嗐，孩子嘛，百样米养百样人，有的爱闹腾，有的爱清净，天性自然最好，强求不得。你家程霁看着跟我家棠棠差不多大，也该上初中了吧？”

程玉英点点头：“是啊，搬来这边，就是图这附近初中的口碑好。”

听到孙子两个字，邱浥棠心里那点可能是女孩子的小雀跃“噗”地熄灭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在她印象里大多是吵吵闹闹或者热衷捣蛋的，她可处不来。

正想着，那扇卧室门“吱呀”一声开了。程霁缓步走到外婆面前，声音不高却很清晰：“您好。”至于旁边的邱浥棠，他只是目光扫过，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果然安静得像块小木头。

外婆笑着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邱浥棠，示意她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邱浥棠鼓起勇气，将装着甜豆花的小碗往前送了送，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友好：“这个…你要尝尝吗？甜豆花，我外婆做的，可好吃了！”

程霁没立刻接，而是看向程奶奶，眼神带着询问。程玉英笑着点点头：“拿着吧。”又对两个孩子说：“程霁，带浥棠去你房间玩会儿吧。我和你张奶奶好好说说话。”

程霁这才伸出手，默默接过了那碗豆花，转身就朝自己房间走去，脚步没停，也没回头看一眼邱浥棠跟没跟上。

邱浥棠心里顿时有点冒火：这人怎么这样！一点礼貌都不懂！可抬头看到外婆安抚和鼓励的眼神，她只好把不满咽回肚子里，安慰自己：就待几分钟，做个礼貌的好孩子！她小跑着跟进了那间卧室。

一进门，邱浥棠就被震了一下。最显眼的是靠墙那台液晶显示器电脑，旁边是一个顶到天花板的大书柜，里面塞满了书，书名大多是她看不懂的《微积分导论》、《C Primer》、《基础物理学》之类的，只有那套精装版《儿童百科全书》看起来眼熟些。另一边还有个玻璃柜，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复杂的乐高模型和闪着冷光的机器人组件。

邱浥棠好奇地打量着书柜，试图打破沉默：“我家里也有这套百科全书！不过是老版的了。我家也有电脑！”她兴致勃勃地问：“你喜欢玩游戏吗？”顺便报了几个当时风靡的游戏名字。

程霁端着豆花碗，摇了摇头，惜字如金：“不玩。”

邱浥棠不死心地追问，可程霁依旧摇头。

连碰几个钉子，邱浥棠那点耐心彻底耗光了。她撇撇嘴，索性放弃了“你问我答”的游戏，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你快吃你的豆花吧！”然后就抱着胳膊，气鼓鼓地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用沉默表示抗议。程霁显然对沉默的氛围极其适应。他见邱浥棠不说话了，便安静地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慢条斯理地、一口一口地吃完了那碗甜豆花。房间里只剩下他轻微的咀嚼声和窗外隐约的蝉鸣。

屋里的两个孩子相坐无言，屋外的两位老人却聊得热络。张淑贞终于问起：“程大姐，怎么没见程霁他爸妈？工作还没回来？”

程玉英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甚至带上一丝冷意，她放下保鲜盒，发出一声轻响：“哼！那两口子，在程霁三岁的时候就跑去外边做生意了。一年到头，也就过年能回来晃一圈，跟定居在那儿没两样。程霁还有个弟弟，比他小六岁，倒是跟着他爸妈在那边。”

张淑贞有些不解：“那您和程霁怎么不过去呢？一家人分开两地，孩子还这么小……”

“过不到一块儿去！”程玉英的语气斩钉截铁，脸上掠过一丝压抑的怒意，随即又化为深深的落寞，“程霁这孩子……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他脑子转得太快，学东西一点就透，可有时候……”她叹了口气，“有时候，我倒真宁愿他笨一点，傻一点，多点‘人味儿’才好。人啊，总是不知足，得陇望蜀。”

张淑贞深有感触地点点头，轻轻拍了拍程玉英的手背：“老话说‘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到了咱们这把年纪，才真明白这话不是虚的。”她朝卧室方向望了望，又笑了笑，“我闺女不也把棠棠放我这儿了？说是工作忙，顾不上孩子，其实啊，也是怕我这老婆子一个人守着空房子，心里没着没落的，有个孩子在身边，日子就有盼头。”

两位老人就着儿孙的话题又聊了好一会儿。邱浥棠端着空碗出来了，蹭到外婆身边，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任务完成，我要回家！

外婆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程家还没收拾停当的厨房，便热情地邀请：“程大姐，你看你家这厨房一时半会儿也开不了火，晚上就带程霁来我家吃吧！千万别推辞，就是添两双筷子的事儿！往后邻里邻居的，少不了要互相照应呢！”程玉英也是个爽快人，略一思忖便笑着应承下来：“行！那就叨扰了！”

回到自己家，邱浥棠终于忍不住跟外婆告状：“外婆！那个程霁，好奇怪哦！跟他说话也不理人，就自己吃豆花，像个闷葫芦！”

外婆正在厨房摘菜，闻言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好孩子，你今天做得很好，很有礼貌。”她语气温和地开导，“可不能随便说别人奇怪。程霁啊，从小没在爸妈身边长大，跟别的孩子玩得少，第一次见面，难免会拘谨些，放不开。”外婆顿了顿，补充道，“说起来，开学你俩会上一个初中呢，说不定还是同班同学。而且呀，他实际年龄比你还小一岁呢，算起来是你弟弟。”

邱浥棠先听到他孤零零跟着奶奶，又知道他比自己还小，心里的那点不满顿时消散了不少。她歪着头想了想：嗯，一个安安静静、不爱说话的男孩子，总比那些咋咋呼呼、喜欢捣乱的男生强多了！何况自己还是姐姐呢，照顾一下这个有点“孤单”的小朋友，也是应该的！这么一想，她心里那点别扭劲儿就过去了。

晚饭时分，程玉英果然带着程霁来了。程奶奶手里拿着两顶精巧的麦秆编织的遮阳帽，帽檐上还用彩线绣着几丛清雅的兰草，一看就是精心制作。程霁像个沉默的小尾巴跟在后头，手里捧着一罐巧克力和一盒马克笔。

外婆一看这礼物就直摆手：“这太贵重了！使不得使不得！”

程玉英不由分说地把帽子塞到外婆手里：“拿着！自己编的，不值几个钱！给孩子戴着玩！”程霁更是直接，把巧克力和马克笔一股脑儿塞进邱浥棠怀里，然后迅速退回到奶奶身后，动作干净利落，依旧没什么表情。

邱浥棠抱着这突如其来的礼物，想起自己貌似刚才还背后说人家坏话，有点不好意思抬头看程霁。

饭桌上，邱浥棠和程霁面对面坐着。程霁吃饭极其安静，细嚼慢咽，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也不参与大人们的谈话。外婆和程奶奶聊着旧事，邱浥棠听得百无聊赖。她瞄了一眼客厅的液晶电视，壮着胆子问：“外婆，我能开电视看会儿吗？”这要是在妈妈眼皮子底下，她是绝对不敢提的。外婆平常对她比较宽松，但这次却说：“吃完饭再看，和程霁一起看。”

邱浥棠一听便立刻加快了扒饭的速度，三下五除二完成战斗。然后，她就托着腮，眼巴巴地盯着对面慢条斯理的程霁，心里的小人儿在呐喊：快点吃呀！节目要开始了！她一会儿看看墙上的电子挂钟，一会儿又看看程霁碗里还剩多少饭，目光灼灼，恨不得能帮他把饭倒进嘴里。

终于，程霁放下了筷子。邱浥棠“噌”地一下站起来，飞快地冲到电视机前，麻利地打开电视，熟练地调到周末的黄金档综艺节目。熟悉的开场音乐正好响起！她小小地欢呼一声，一屁股坐在长沙发的一头，拍着旁边的位置：“快来！开始了！”

程霁默默地走到沙发另一端坐下，和邱浥棠之间隔了能再坐两个人的距离。节目里笑点不断，主持人妙语连珠，嘉宾们插科打诨。邱浥棠被逗得前仰后合，拍着沙发扶手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一边擦眼角，一边下意识地看向沙发另一头的程霁——只见他腰背挺直地坐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目光甚至有些放空，仿佛眼前的欢声笑语是另一个维度的东西。

虽然她答应过外婆不能随便评价别人，但程霁这第二次的表现，实在让她忍不住腹诽：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或者……像科幻片里刚降落地球、还没适应环境的外星人？

邱浥棠忍不住往程霁那边挪了挪屁股，带着十二分的好奇和一点点冒犯，试探着问：“喂，程霁！你是不是不喜欢看电视啊？还是……你根本不会笑啊？”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有点过分了，有点心虚。

程霁的目光终于从虚无中聚焦，他先看了看电视屏幕上夸张搞笑的画面，又转过头看了看邱浥棠因为大笑而泛红的脸颊，沉默了几秒，然后清晰地吐出了两人见面以来最长的一句话：“不算喜欢，也不讨厌。以及我会笑。”

“哦...”邱浥棠锲而不舍地追问，“那……你是第一次看这个节目？所以看不懂哪里好笑？”她实在无法理解有人能对这么搞笑的节目无动于衷。

程霁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邱浥棠恍然大悟，心里立刻涌起一股“原来如此”的同情，还夹杂着一丝“他肯定是被管傻了”的怜悯。她顿时觉得自己作为“姐姐”的责任感爆棚！于是在节目间隙，她开始手舞足蹈、热情洋溢地给程霁讲解刚才的笑点在哪里，为什么那个动作好笑，那句话有什么潜台词。虽然大部分时间她讲着讲着自己又被新的笑点吸引，只顾着咯咯直乐，但一时间，沙发两端的气氛倒也莫名地融洽起来。

快九点时，程玉英看了看表，起身告辞：“要到程霁洗漱睡觉的时间了。”这个“到点睡觉”的指令，更加深了邱浥棠的印象：程霁果然是个被奶奶管得严严实实、生活刻板的小呆瓜！

祖孙俩离开后，程霁洗漱完毕躺在新房间的小床上。程奶奶帮他掖好被角，轻声问：“融融，今天跟隔壁的浥棠姐姐玩，感觉怎么样？”程霁望着天花板，认真地回想了一下，沉思片刻，客观地评价道：“她说话声音比较大，吃饭速度很快。还有，”他组织了下语言，“讲话的时候，逻辑跳跃性比较强，有时候不太清晰。”

程奶奶笑着反问：“哦？那你不喜欢她？”

程霁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邱浥棠亮晶晶的眼睛和被综艺逗得前仰后合、毫无形象大笑的样子。他摇了摇头，给出了一个对他而言算是温和的结论：“没有不喜欢。可以适应。”

程奶奶放下心来，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胸口：“那就好。好好相处，交个朋友。睡吧。”随后关掉了床头柜上的触控台灯，轻轻带上了房门。

于是，在夏末的老城角落，邱浥棠和程霁的第一次见面，对彼此留下的印象，在某个奇妙的点上达成了高度一致：他/她，好像是个笨蛋，但不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