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的用餐区域总是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各种食物香气和人声的独特氛围。巨大的落地窗外阳光明媚,将室内映照得亮堂而温暖。取餐区人流不息,长条形的自助餐台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各色佳肴,从色泽诱人的烤肉到清新爽口的时蔬沙拉,从香气扑鼻的东方炒菜到精致小巧的西式点心,一应俱全,显然经过了精心的准备和摆放。
在这个宽敞空间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靠近一盆高大的绿植,光线相对其他地方略显柔和。一个身影独自坐在一张四人餐桌旁,与周围的喧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那是裴容璟。
他面前的餐盘里,食物摆放得异常简洁,甚至可以说是刻板。一块约莫手掌大小、煎得恰到好处、边缘泛着均匀焦糖色的牛排,旁边是几朵水煮后依旧保持着翠绿本色的西兰花,两颗表皮烤得微皱、散发着朴素香气的土豆,以及一小撮金黄色的玉米粒。没有酱汁的过多修饰,没有花哨的摆盘,只有食物最原始、最基本的状态。他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使用着手中的刀叉,动作精准而高效地切割着牛排,每一块的大小都几乎一致,仿佛在进行某种严谨的流程操作。他进食的速度不慢,但姿态并不粗鲁,只是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补充能量,完成任务。他的存在,像一块投入温吞水中的寒冰,周身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屏障,将周围的喧嚣与热闹隔绝开来。
通常,他会是第一批或者最后一批出现在这里的人,选择这个固定的、易于观察全局又不易被注意的位置,迅速解决掉餐盘里的食物,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影子。
然而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就在他将一小块切割完美的牛肉送入口中,细嚼慢咽时,对面的空椅子被人拉开了。
庄渝舟端着餐盘,自然而然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的餐盘内容要丰富得多,有烤得滋滋冒油的羊排,淋着深色酱汁的意面,一份蔬菜沙拉,甚至还有一小碗看起来就很开胃的罗宋汤。他似乎是刚刚忙完,额角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后的痕迹,但神情依旧是从容不迫的。
察觉到对面的动静,裴容璟咀嚼的动作几不可察地放缓了半拍。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不请自来的庄渝舟。那双总是没什么温度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意外,像是平静湖面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石子泛起的微澜,转瞬即逝。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对方,既没有表现出欢迎,也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排斥。过了大约两秒,他极其轻微地、几乎只是下颌动了动,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算是一种极其吝啬的、基于某种心照不宣的“熟人”身份的认可。然后,他便重新低下头,继续专注于自己餐盘里那份简洁的食物,仿佛庄渝舟的存在,与旁边那盆绿植并无本质区别。
庄渝舟对于他这种冷淡到近乎无视的反应,似乎早已习惯,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将餐盘轻轻放在桌面上,没有发出任何刺耳的声响,然后优雅地拿起自己那副银光闪闪的刀叉,开始享用他的午餐。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属于良好教养的从容,切割食物时手腕稳定,送入口中的节奏不疾不徐。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奇特的沉默。
这沉默,与周围餐具碰撞的清脆声响、低沉的交谈声、以及偶尔响起的笑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然而,这沉默又与最初那种充满了敌意、试探和冰冷对抗的寂静截然不同。它不再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也不再充斥着无声的信息素较量。此刻的沉默,更像是一种……彼此默认的、互不干扰的共存状态?甚至隐隐透出一种诡异的、难以解释的平和感。仿佛他们之间,已经跨越了某个无形的门槛,进入了一种“可以同桌吃饭而不会立刻打起来”的、全新的、微妙的阶段。
庄渝舟一边用餐,目光一边不着痕迹地扫过裴容璟的餐盘。那过于简洁、甚至可以说是单调的食物搭配,让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这绝不是一个正处于生长发育期、且日常消耗巨大的顶级Alpha的正常饮食偏好。其他Alpha的餐盘里,往往堆满了各种高蛋白的肉类和重口味的菜肴,以满足身体旺盛的需求和彰显力量感。
当裴容璟再次用叉子叉起一块西兰花,面无表情地送入口中时,庄渝舟状似随意地开口,打破了这份进食中的安静。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闲聊般的自然,仿佛只是随口找了一个话题:
“不喜欢味道重的食物?”他的目光落在裴容璟那几乎看不到油星的餐盘上。
裴容璟咀嚼的动作明显地慢了下来。他握着叉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透出一点用力的白色。他抬起眼,再次看向庄渝舟,眼神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平静。他的目光先是在庄渝舟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是在判断对方这个问题的意图,然后又垂眸,扫了一眼自己盘子里那过于“朴素”的食物。
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钟。食堂的喧闹声仿佛被隔绝在了远处。
“……习惯。”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他特有的冷质感,像是冬日清晨凝结在窗上的冰花。只有简单的两个字,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也没有丝毫展开话题的意思。
然而,庄渝舟却从这两个干巴巴的字眼里,听出了一些潜藏的、复杂的意味。这不仅仅是个人口味偏好那么简单。“习惯”——这更像是一种在特定环境下,长期被迫形成的行为模式。是为了在野外或特殊任务中保持味觉的绝对敏锐,以便及时发现异常?还是因为在某些朝不保夕的环境中,进食只是为了快速补充能量,根本无暇也无力去顾及所谓的口味和享受?无论是哪一种,都指向裴容璟那段不为人知的、绝非在普通温室里长大的过去。
庄渝舟深邃的眼眸中,那抹若有所思变得更加深沉。他没有继续追问,有些界限,目前还不适合跨越。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裴容璟有些措手不及的举动。
庄渝舟拿起桌上备用的公筷,动作自然地从自己餐盘里,夹了一块烤得色泽红亮、表面挂着晶莹浓稠酱汁、散发着诱人焦香和香料气息的秘制烤肋排。那块肋排看起来就肉质酥烂,汁水丰盈。他稳稳地将这块肋排,放到了裴容璟手边一个干净的、原本空着的小碟子里。
“尝尝这个,”庄渝舟的声音依旧平和,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仿佛只是在推荐一道不错的菜品,“厨师长的招牌,味道不错,能量也足。”
这个举动,在Alpha之间,尤其是在他们关系如此微妙复杂的情况下,其实是有些突兀,甚至可以说是带着点冒犯意味的。分享食物,尤其是这种带有强烈个人印记和口味的举动,往往意味着一种亲近和接纳,这对于领地意识极强、且彼此曾是对手的顶级Alpha来说,并不常见。
裴容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形成了一个细微的褶皱。他看着那块被放到自己碟子里的、与他自己餐盘里清淡画风格格不入的肋排,那浓郁的、带着甜香和烟熏气的味道霸道地侵入他的鼻腔。他抬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庄渝舟,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一丝明显的不适应,仿佛在质疑对方这过于“热心”的举动背后,是否藏着什么别的目的。
庄渝舟迎着他的目光,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坦然,甚至带着一点无辜的自然。他微微摊了摊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仿佛这真的只是同学之间最普通、最单纯的分享行为,就像看到别人碗里的菜看起来好吃,顺手夹一块过去尝尝那么简单。
裴容璟的视线在庄渝舟坦然的脸和碟子里那块诱人的肋排之间,来回移动了一次。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有些紧,显示出他内心的犹豫和挣扎。接受,似乎意味着某种程度的妥协和接纳;拒绝,又显得过于敏感和不近人情,尤其是在对方表现得如此“自然”的情况下。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食堂的嘈杂仿佛成了背景音。
终于,在沉默了近十秒之后,裴容璟似乎做出了决定。他放下了自己手中的叉子,然后拿起了旁边闲置的另一把干净叉子,动作略显僵硬地,叉起了碟子里的那块肋排。他没有立刻送入口中,而是看着它,仿佛在评估一件未知的物品。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张开嘴,小心翼翼地咬下了一小口。
当牙齿穿透焦香的外皮,触碰到内里酥烂的肉质时,浓郁的酱香、肉香以及各种香料复合的味道,瞬间在他的口腔里爆炸开来。那是一种与他平时习惯的、几乎没有任何调味的食物截然不同的、充满了侵略性和层次感的味觉体验。过于强烈的味道甚至让他条件反射般地微微蹙了一下眉,但他咀嚼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他细嚼慢咽,感受着那丰腴的汁水和复杂的风味在味蕾上蔓延。这味道……很陌生,很强烈,甚至有点……过于刺激。但不可否认,它与寡淡的食物相比,是另一种维度的体验。
将那一小口食物咽下后,裴容璟沉默了片刻。他抬起眼,看向一直注视着他的庄渝舟,对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还行。”裴容璟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干巴巴的字,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甚至带着点勉强,仿佛给出这个评价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但是,他并没有将剩下的肋排放回碟子,或者表现出任何厌恶的神色,而是再次举起叉子,将剩下的部分也送入了口中,虽然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但进食的动作并没有停顿。
庄渝舟看着他这副明明觉得味道不错(至少不排斥),却非要摆出一副“勉强给你个面子”的别扭样子,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晰的弧度,一个真实而轻松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连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都染上了几分真切的笑意。他知道,对于裴容璟这种性格的人来说,没有直接冷着脸拒绝,甚至还将食物吃了下去,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积极的信号。
他没有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什么,也没有趁机“得寸进尺”,只是心情颇好地重新拿起自己的刀叉,继续享用他那份丰盛的午餐。他知道,有些突破需要循序渐进,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
而从这一天起,两人在食堂“同桌”吃饭,似乎悄然演变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不成文的惯例。无论谁先到,那个靠近绿植的、相对安静的位置,总会为对方预留。他们之间的交流依旧算不上多,大多时候还是各自安静地进食。
但变化,总是在细微之处悄然发生。
偶尔,当庄渝舟觉得某道新出的菜品不错时,他会用平淡的语气点评一两句,比如“今天的香草烤鸡火候把握得不错”,或者“这个海鲜汤的香料放得有点重了”。而裴容璟,虽然大多数时候只是听着,没有任何回应,仿佛左耳进右耳出,但偶尔,在庄渝舟提到某些他可能也留意到的、味道过于奇特的菜品时,他会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嗯”,或者几不可察地点一下头,表示有限的赞同。
庄渝舟也开始有意识地观察裴容璟的口味偏好。他发现,裴容璟对于甜味的耐受度似乎非常低。有一次,庄渝舟推荐了一款据说是女生中很受欢迎的、淋着巧克力酱和糖霜的甜品,裴容璟只是尝了一小口,整张脸就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然后默默地将剩下的推到了一边,整整一下午都没再碰任何甜的东西。从那以后,庄渝舟再推荐食物时,会有意无意地避开那些过于甜腻的选项。
甚至,在庄渝舟几次三番、看似无意的“怂恿”下,裴容璟会板着一张冷脸,带着一种近乎“试毒”般的谨慎态度,去尝试一些他从未接触过的、口味新奇的食物。比如某种带着特殊香料气息的异国炖菜,或者某种口感滑腻的深海鱼类。每一次,他都是皱着眉头,吃得极其缓慢而审慎,吃完后给出的评价也永远是言简意赅、且多以负面为主的苛刻之词,诸如“香料味太杂”、“肉质过于松散”、“味道奇怪”。
但关键在于——他愿意去尝试了。
这一个小小的、看似微不足道的改变,却像一缕微光,悄然映照出他们之间那坚冰般的关系,正在以一种缓慢却无法逆转的速度,悄然消融。他们开始从完全陌生的、充满敌意的对手,逐渐向着一种更加复杂、也更加熟悉的,介于对手、旧识、同学之上的微妙关系演变。而这所有的变化,都始于这张餐桌,始于这块被分享的肋排,始于这些平淡日常中的细微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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