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皇城,朱孔玉墙,鹅毛霜雪尽染长阶。
长阶之上,文武百官低眸不敢言。
长阶之下,孤人独跪,官帽散。
“罪臣沈其章上不忠君,下不利民。利职务徇私枉法,中饱私攘,贪墨白银五万两,其罪当诛。沈氏男丁皆充兵卒,女眷充妓。然其女沈清濯……”
未等宦官宣读完圣旨,长阶下之人竟躬身叩首。
“臣,沈清濯愿与沈家同罪。”
漫长的孤寂。
文武百官皆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千百年来,她是第一个敢不等圣旨宣读完毕就出声的人。但沈清濯知道如果现在不打断他就什么都晚了。
“臣,沈清濯愿与沈家同罪。”
“臣,沈清濯愿与沈家同罪。”
没人应她,也没人敢应。沈清濯只得一遍遍叩首,一遍遍请命,最终血染长阶。
最后,沈清濯如了愿,靖南十年十二月被发配岭北,囚于典狱。
其后的时常有人问沈清濯,为何明明有获释的机会却偏要头叩长阶,求了个此生被囚与下场?
沈清濯大多时都沉默不语。
她跪阶求罪,是求死,亦是谋生。
她任刑探一职查案缉凶,向来是只讲律法不问情理,谁的面子也不给。父亲在是尚有人保她,如今沈家倒了,京城中有多少人想要她的命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京城她连一个时辰也活不过,更别提为父亲翻案。
留得青山在,总会等到云开雾散时。
靖南十四年五月,雨夜。
祁湛已顾不上什么雨,骑着马往城北方向疾行。
已至宵禁,街上早已无寻常百姓,祁湛亮出刑部腰牌一路畅无阻。
到达通宝布庄时,它已是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血迹雨水的冲刷下,渐渐消失。
今夜许无眠。
……
于沈清濯而言,夏天的典狱比冬天的是好过的多的,虽时有蛇虫作乱却也好过冬日的阴冷,隐隐作痛的旧伤。
只是这蚊虫未免太多了些!
每当这时,阿月总拿着自己“秘制”的驱虫药粉往沈清濯身边凑。
将自己的药粉夸的天花乱坠。
按理来说,沈清濯这般地位得犯人合该是有个独立牢房,只是这典狱向来是人满为患的。
阿月也不过是投机倒把,向人卖了些假药骗了别人的银两,本来也不是能下典狱的罪责,要怪就怪她骗错了人,竟骗到了这一个个凶神恶煞的狱卒身上,自然免不了要受些罪的。
好在这狱卒也不敢太过分,阿月这才被安排到了沈清濯这里。
“姐姐,姐姐,我这个驱蚊药粉可是顶管用的,你信我这一洒下去保准你十步之内一只蚊子都没有!”
沈清濯依旧闭目养神,不搭理阿月。
其实阿月十次中有八次都是这种情况,除非她烦沈清濯烦的紧了,她才会勉强应上两声。
“姐姐,姐姐……”
“我的好妹妹啊,搭理她作甚,不如让哥哥来好好疼疼你啊!”
一个穿着破旧号衣的瘸眼狱卒出现在牢房外,他拿着一串钥匙,不怀好意的打量着阿月。
仿佛她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
阿月默默往沈清濯身边靠了靠,面上僵硬的笑着,“狱卒大哥,我做错了事情当然要好好思过,怎么能出去呢。”
瘸眼狱卒咧嘴笑着,浑浊的右眼显得更加可怖,“嘿嘿,既然好妹妹不愿出来,那哥哥我便进去。”
金属锁链在门上摩擦出声,仿佛是她生命的倒数。
阿月身体止不住的颤抖,抓紧药粉,竟是向往自己嘴里送!
一只惨白冰冷的手突然上前,将阿月的手腕稳稳握住。
沈清濯半睁着眼,似乎是有些睡意惺忪,声音还带着几分哑,“陈瘸子,你莫不是左眼也不想要了?”
狱中向来凶险,甭管你从前是什么权势滔天的人物,到了这里就只有对着这些狱卒摇尾乞怜的份。
但沈清濯从来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性子,这狱中向来多的是看见女人就走不动道的败类,这最败类的一个便成了沈清濯杀鸡儆猴的鸡。
陈瘸子右眼不自然的抽动,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沈清濯,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你还以为你是什么劳什子第一刑探吗?!”
沈清濯起身,久坐太长身子竟有些晃动,但就是这样柔弱的身子骨竟将陈瘸子逼的连连后退。
“不过是只被打怕了的狗,乱叫什么?”
她说的没错,陈瘸子就是被她打怕了,沈清濯只是压禁不是死囚,他们不能杀她,只能想些其他的法子,偏生她又是个不要命的疯子,按住人就往死里打,将刀抵在脖子上也不停。
任谁都怕。
陈瘸子变了脸色,不再与她纠缠,“沈清濯,你护的了她一时,护不了她一时,早晚有一天她会落在我手上!”
那就看你能不能活到那一天了。
“沈大人好生威风啊!”
有客到。
叫她沈大人,看来还是远客。
她清了清嗓,“沈某眼拙,不知何人大驾,有失远迎了。”
阴影处走出来一个陌生的面孔,玉面剑眉,是个俊俏小郎君。
沈清濯自问虽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但凡被她过过眼的记个七八分,不难。
这位,她从未见过。
“敢问阁下是?”
玉面郎君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看了眼如今还惊魂未定的阿月。
“我看这位姑娘受了惊吓,不如先去喝杯热茶,缓缓神?”
他此声一出,立马有一个壮硕的黑衣男子走了过来,欲开门将阿月带出去。
阿月好像这才反应过来,连爬带滚的跪在沈清濯面前,“姐姐,你别让我出去,阿月求你了,姐姐……”
沈清濯蹲下身来,视线与阿月持平,“阿月,看着我。”
“姐姐……”
沈清濯一记手刀劈向阿月的后颈,她还没来得及思考就倒在了沈清濯的怀中。
“这般便可以了。”
小郎君轻笑,向沈清濯行礼,“刑部待郎祁湛,久仰沈刑探大名。”
血叩长阶,自求已罪的大名吗?
“敢问祁大人找我所为何事?”
简陋的木桌上,摆满供词,文书。
正是那日的通宝布庄杀人案。
沈清濯细细翻过文书,时不时问祁湛几个问题。
“是循城守卫护报的官,而你去时已然宵禁?”
“是。”
“现场无一人幸存,有一人右手有刀伤?”
“是。”
沈清濯合上文书,面色不改。
“沈刑探这是发现了什么?”祁湛言语言间带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我早就不作刑探了,不过发现却还是有一些的。”
“通宝布庄并非布庄而是赌场,我朝律法对赌场监察极其森严,大多数赌场都已息鼓歇旗。但仍有不少人挺而走险于宵禁时分设地下赌场,通宝布庄正是其一。”
“赌场规距,欠钱未还或是未有还钱之能的大多由父母子女或是自身作为‘偿还’。他的右手的刀伤应该就是这么来的。”
“老板欲让他以右手抵债,男子不从与老板及两位小斯开始撕打,最终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祁湛眼光轮转,“你的意思是他在受了刀伤的状态下以一己之力对抗三人,最终两败俱伤?”
“身为禁军,有这样的能力不奇怪。”
习武之人手上会有特殊的茧子,有此是不难判断出,可沈清濯根本就没有见过那人,这文书上也没有一句提及他手上的茧子。
沈清濯是如何判断出的?
又如此笃定他是禁军的!
没等祁湛问出口,沈清濯已然作答,“看他的招式,应是管用剑的。”
各路兵马皆佩刀枪,佩剑的唯有禁军。
祁湛看此时看沈清濯已不似一开始那般疏远,冷漠,言语之中也多了几分敬佩,“那这通宝布庄为赌场其他的赌徒又去哪了呢?”
沈清濯素手再度翻开刑案,“这里应有一处暗道,刑部距此处并不近,又时逢大雨一来一回的足够他们跑了。”
“敢问沈刑,”祁湛改了口,“小姐,何以如此推断。”
“宽度。”
通宝布庄外墙的宽度与里面的并不一致,这少出来的正是暗道。
“只是祁大人如此考我所为何故啊?”
这个案子祁湛也早已看破,只是沈清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仅凭供词,文书就得出案子这个经过实在是让祁湛佩服不已。
话已点到如此,祁湛也不必买关子,起身从袖袍中拿出圣旨。
“在宣旨之前陛下想让臣问沈小姐一言,沈小姐接旨吗?”
圣旨一下,向来只有接的道理,可他还是问了。
沈清濯未有言语,而是直接撩袍下跪。
“奉天承运,皇帝召日。今有通宝赌场一穿迁扯诸多,特释罪臣沈清濯,以代罪之身协刑部待郎祁湛清查此案。”
沈清濯叩首,“臣沈清濯,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浅月轻照,沈清濯迈出典狱大门。
回首前日,恍如隔世。
风动树遥,沈清濯眼眸微动。
“沈小姐,怎么了?”
还有一事未了。
“祁大人,可否借剑一用?”
沈清濯更想是通知,不是商量,没等祁湛应声剑就已被沈清濯拔走。
祁湛当然知道她要做什么,这典狱中的败类的确不少,杀上一两个也没什么,故而并未阻拦。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沈清濯就提剑出来。
粉面沾血,白衣染。
素问沈清濯心狠手辣,如今一见当真是果决。
沈清濯面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将剑递给祁湛。
“我们走吧。”
“姐姐!”
阿月追了出来,粉色的裙摆上也染上了点点红晕,不知是谁人的血。
“姐姐,带上我吧,求你带上我吧!”
阿月跪在沈清濯面前,紧紧的攥紧她的衣角,希望能够祈求到她一点点怜惜。
只是这次沈清濯并没有俯下身来,她用力将衣角从阿月手中拽出。
“陈瘸子说的对,我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
“回家去吧。”
马车离开典狱,行至某处山涧,两人下车休整。
沈清濯望着岭北的绵延群山,不禁有些感怀。
“我朝律法,罪者其骨不得还于故土,故而大多拾骨于岭北群山之中。父亲应该也在那里吧?”
提到罪臣沈其章,祁湛不免为难,只得模棱两可地回道,“许是如此吧。”
沈清濯撩袍下跪,向那岭北群山重重地磕下三个响头。
父亲在上,孩儿不孝,或许永远无法为您昭雪。但终有一日,孩儿一定会为您,为沈家上下报仇血恨!
某颗树上,一抹黑色的身影藏匿于此。
他看着沈清濯嗑头的方向,岭北的重山之中,到底有多少冤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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