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千枫分到了一个东西朝向的隔间。
隔间上的瓦片残缺,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晃得那贡纸上的试题明晃晃一片,晃得顾千枫几欲睁不开眼。
而司马极就坐在离顾千枫不远处的隔间,坐北朝南,好不阴凉。此刻他正一派悠然地坐在自己的隔间内朝着顾千枫笑,笑容阴恻恻的,好似在暗处窥伺的毒蛇,吐着信子伺机而动。
顾千枫勉强以砚台遮挡,投下一片阴影,借着这片阴影,他慢慢读题、破题,待理清楚思路后,才一气呵成地将自己的文章撰写上去,虽进度慢些,但文章词藻优美、论点鲜明,读来令人便觉不俗。
入夜,夜色沉沉,明月微黯。
顾千枫收好了试题,伏案而眠。梦中,竟是又回到了牢狱之中,那股阴暗潮湿的气味似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密不透风地裹住了他,令他脑子昏沉,好似溺水一般。
“哗啦——”又是铁锁声响起,似潮汐拍打着海岸,连绵不断。
那个疯疯癫癫的男人这次不在隔间,却是在顾千枫的牢房之内,他紧紧地攥住顾千枫的手:“‘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你个痴儿啊痴儿,你竟还未悟!”
力道之大,令顾千枫几乎有手骨被折断的错觉。
“我,该悟什么?”顾千枫一头雾水。
“舍得舍得,自该舍去啊!这俗世浑浊,以黑为白,颠倒是非,有何不舍之?不如弃去。红颜枯骨,郎情妾意,转瞬成空,不过趋炎附势、虚与委蛇,有何留恋之?不如弃去。舍了吧,舍了吧,这一切不过虚妄,唯你与我为实。只消你舍了这一切,自可无心忘情,得而超脱这三界,永不堕轮回······”
那疯子说着,神情越发激动,双目赤红,一只手紧紧地攥住顾千枫的手骨,另一只手往顾千枫的手中塞入了一个冰凉的事物。
顾千枫垂首望去,是一柄华美繁复的剑,触手冰冷。
这剑瞧着有些眼熟,顾千枫觉得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曾瞧过这把剑,在看到这柄剑的一瞬间,顾千枫的脑海中隐约闪过了些许片段——他似乎曾与一个人,一同握过这一柄剑,但那人究竟是谁?
不等顾千枫想起,那疯子脸上便露出了一个带有疯狂意味的笑:“舍了吧,都舍了吧!只需将这柄剑刺入你最在意之人的胸口,你便可无心忘情,修无上大道,与天地同寿······哈哈哈哈哈······”
只需将剑刺入他娘子的胸膛,他便可无心忘情,修无上大道,与天地同寿?
顾千枫冷笑一声,将那柄剑远远地扔了:“若无我娘子,纵然是修无上大道,又如何?纵然是与天地同寿,又如何?若无“她”,纵有千万般人间好滋味,更与何人说?”
那疯子不曾想会从顾千枫的口中得到这样的回答,他微微怔了怔,似是想起了什么,神情复杂,脸上有几分挣扎、几分怀念、几分纠结,最终却变成了坚定的模样,只笃定道:“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这句话,好似一句诅咒,又好似一句谶言,萦绕在顾千枫的耳畔,久久不散。
天光初晓,泛白的晨光将顾千枫自沉沉的睡梦中唤醒。
是梦吗?
顾千枫轻舒了一口气,待提笔时,却发现自己的手腕处一片青紫,他原本素白的手腕似是被狠狠地勒过,肿胀似馒头,而他的手中,赫然握着那把剑。
竟不是梦!
顾千枫欲将那柄剑扔出去,但奇异的是,无论他如何用力,那剑都好似牢牢地依附在他的手上,不能轻舍。顾千枫叹了口气,将那剑收自自己的袖中,这下,倒是成功了。
余下的两日里,顾千枫白日里奋笔疾书、尽力答着试题;到了晚间,则一遍又一遍地在那疯子的疯言疯语中垂下眼睫,沉默不语。
三日的科举考试完,待顾千枫出门时,已是脚步虚浮、面色惨白。只是在见到门口前来迎他的娘子时,那双如点漆一般的桃花眼中却浮现出了温柔的笑意,似三月的春风,似柔柔的细雨:“娘子,你来接我回家了?”
在听到“回家”这个词时,厉霄的眼底不着痕迹地划过些偏执和幽暗,一闪而过,似浮光掠影,快到顾千枫不曾察觉。厉霄轻笑了笑:“是啊,夫君,我来接你回家。”
不知从何时起,再唤到顾千枫为“夫君”时,厉霄的眼中已没了屈辱和愤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自己所有物的势在必得。
对于他的心魔而言,顾千枫是救赎,是一双自黑暗中伸出来将他拉出血池的手。
而对他而言,顾千枫是砒霜,是鸩酒,是他明知此人所有的温柔不过是海市蜃楼,不过是被幻境所欺、当真以为自己是他心爱之人故而为之,但他却甘之如饴,甘愿沉沦,纵然是知道自己是在、饮鸩止渴。
不知还要多久,顾千枫方可破了这幻境。但平生第一次,厉霄竟生出自欺欺人的想法,竟盼着这幻境持续的时间久些、更久些······为此,他非但没有在这幻境中给予顾千枫任何的援助,甚至还有意识地在帮助这个幻境,欺瞒顾千枫。
但看来,这幻境是维持不了太久了。
在这几夜里,厉霄分明察觉到了此幻境主人心绪的不稳,看来,这幻境的主人,也是急了。
在等待放榜的日子里,顾千枫整日同他娘子形影不离,谁见了不道一声伉俪情深。但无人知晓,在每一个深夜里,顾千枫的耳畔都一遍遍地响起蛊惑的声音:“舍了吧,舍了吧······舍了你的心,忘了你的情,来学太上道法。”
顾千枫只做充耳不闻。
几日后放榜,顾千枫同他娘子去看榜。
密密匝匝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顾千枫没急着去看榜,只是小心地护着厉霄:“娘子,小心你的身子,这榜不看也罢。”
厉霄还未言语,前头报喜的人已然高呼出声:“看到啦,看到啦,我家司马公子乃是第一,我家司马公子乃是第一,司马公子的文章还张贴在放榜的名单旁呢!”
小厮话音刚落,四周已是响起一片恭贺之声,大多数为“不愧是司马公子”、“司马公子才华横溢,此番取得第一也是众望所归”、“我等定要好好拜读司马公子的文章”······
在一片恭维声中,顾千枫的一句“张贴在名单旁的,岂非我的文章?”显得尤为格格不入,亦让气氛在一瞬间变得凝滞住了。
在众人都僵住的时候,司马极缓缓摇着扇子走了出来,一双三角眼里闪烁着阴毒的光芒:“千枫兄的口才倒是颇为厉害,红口白牙,竟能凭空污人清白。你说这文章是你的,那么就是在说我司马极在科举考试中舞弊了?你污我清白倒不打紧,你说此话,岂非是说这科举考试的县令和巡抚,都为我司马极徇私了?”
“司马兄谬赞了。”顾千枫冷冷地望着司马极,气势丝毫不落下风,“昨日,骤雨前,我曾见乌云遮天蔽日,教人以为那是天,然一阵风吹过,云开雾散,我见了青天,方才知道,那才是天。司马兄,我不信,我不信这乌云能遮天蔽日一时,它可遮天蔽日一世。”
“若无人做那吹散乌云的风,那我来做;若无人敢仗义执言,那我来说。”
““理不辨不明。道不辩不清。”既然我二人都说此文章为自己所做,何不在众人面前复诵?”顾千枫望向司马极的一双桃花眼熠熠,“司马兄不至于连自己的文章都复诵不出吧?”
司马极心下一惊,他没想到顾千枫竟当真敢······他是可以凭借权势将此事强行压下去,甚至可以强行杀了顾千枫,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只怕顾千枫今日此话一出,他是难以堵住悠悠众口了。
这顾千枫······司马极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啖了顾千枫的血肉。
“何须如此麻烦?”那屋内的巡抚听闻了外面的闹剧,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一出口,那气势便压得底下窸窸窣窣交流的声音悉数听不见了,“文章究竟是否是这位千枫小友所作,问一问他的娘子不是尽可分明了。毕竟最了解千枫小友的人,应是他的枕边人啊!”
巡抚说罢,便似笑非笑地望着厉霄,看着虽和煦,但笑容里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望着顾千枫殷殷期待的目光,厉霄以自身所有的神识来试图反抗,欲说出一个“是”字,然而在关键的点,幻境似是不容许反抗的,任凭厉霄如何咬牙坚持,终是在数分钟后道:“我证明,此文章、非我夫君所作。”
一语出,四下哗然。
一瞬间,顾千枫脑海中那根理智的弦,断了,那个疯子的话犹如鼓雷,在他的耳畔炸响:“舍了她、舍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顾千枫眼眸赤红,四周的人好似被施了法般静默,一动不动,只怔怔地看着他一步步、缓缓地走到了厉霄的面前,袖中的那把剑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顾千枫的手中。
“杀了她、杀了她······”那道声音蛊惑顾千枫道。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