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千枫同那书生又闲聊了几句,贡院那朱红色的大门便缓缓地打开了,考生们提着自己的文房四宝和包袱,鱼贯而入,接受着门口两个官差的盘查。
顾千枫跟上队伍,背着自己的包袱,向前接受盘查。
为首的官差不无粗鲁地将顾千枫的文房四宝倒在了地上,用脚来回踢着检查,没查出些什么,又用自己那粗大黝黑的手一个个地掰开了顾千枫包裹里的馒头,一边掰一边笃定地望着顾千枫,态度好整以暇,似是猫在瞧着已然钻进自己陷阱里的小老鼠。
顾千枫面上的笑意渐渐地淡了,从官差的态度中,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还不等顾千枫做些什么,那名官差已然高声喊道:“找到了!”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从馒头里找到的写满了字的纸条举起来示众:“此人随身裹挟小抄,已被我当场擒获。在科举考试中,私自舞弊乃是大罪,来人,将他关押进地牢。”
自己的馒头定然是没有动过任何手脚的,闻言,顾千枫望向原先同他交谈的那个书生,只见后者悄悄地垂下头,竟是半分不敢同他对视,一瞬间,顾千枫便全然明白了。
“且慢。”顾千枫抓住了那官差的手腕,“所谓小抄,必不可示之于人,应为自己所抄才对。但这纸上却并非我的字迹。如若诸位不信,我可当场与那位兄台一道书写纸上之内容,到时,究竟是谁的字迹,一辨便知。”话毕,顾千枫的食指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径直指向了原先往他包袱中塞放馒头之人。
虽也有可能这纸上的字迹并非是适才往他包里塞馒头之人的,但这背后指使之人陷害他的手段如此低劣粗糙,他不觉得此人会心思缜密到在小抄纸上去模仿他的字迹。
而那书生煞白的脸色和支支吾吾的话语,也俨然证实了顾千枫的猜测。
眼见事情就要水落石出,那官差的神色也微微变了,变得更加冷峻,他冷嗤了一声,不屑地开口道:“休要同我扯什么字迹,倘若这馒头并非你的,它如何会出现在你的包袱里?”
“馒头同样亦是适才那位兄台塞入我包袱中的。适才我与那位兄台在那边交谈,他说惧我干粮不够,故而往我包中塞了数个馒头。我俩交谈时,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信定有兄台是瞧见了的,可否请哪位瞧见了的兄台为我仗义执言?”顾千枫说得井井有条,长相俊秀清逸,本就赢得了许多人的好感。
更兼之,他说完后还施了个礼,更是令人下意识地偏向他。
有几个书生正要说话,司马极却摇着扇子,不紧不慢地开口笑道:“今日科举考试,乃是大事。只怕众人的心思都放在自己身上,无人会注意到旁人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大家说,是也不是?”
司马极一开口,众人便注意到了他的身份——乃是当今国师之旁系,这下,原本想要开口说话的几个书生都缩了回去,不再言语,只随口附和道:“司马兄所言极是,司马兄所言极是。”
谁人不知当今国师的地位超然,连当今圣上都须忌惮三分,不敢轻易得罪。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今国师在朝堂上呼风唤雨,他的家族旁系,自然也可以狗仗人势、说一不二。
很快,顾千枫便被押入了地牢,为了以儆效尤,直接三日后问斩。
穿过甬长逼仄的地道,顾千枫来到了不见天日、阴暗潮湿的地牢。刚踏入地牢,一阵潮湿血腥之气扑面而来,脚下所踩的潮湿的干草堆里,不知是虫子还是老鼠,悄无声息地从顾千枫的脚背上爬了过去,叫人寒毛直竖。整个牢房是由坚固的石块所筑成,没有窗户,不见天日,仅仅是依靠着狱卒那吃酒时的一星半点烛光,顾千枫才能看清楚这牢中的景象。
顾千枫叹了口气,也不顾忌,直接席地而坐,闭目思索。
“哗啦——”一阵锁链碰撞声猛地响起,倒是打破了牢房内的寂静。
顾千枫被这锁链声从思绪中惊醒,一睁开眼,便见到了一个头发乱如枯草、举止疯疯癫癫的人。他的四肢被锁链牢牢地绑住,每挣扎一下,便发出一阵阵锁链的碰撞声。
他的脸上被火烧过,留下大片大片斑驳的火烧的伤疤,说话的嗓音含混不清,却勉强能听清:“由爱故生怖,由爱故生忧,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太上修仙道,无心亦忘情。无情第一道,先舍意中人,无情第一道,先舍意中人啊······”
疯子!顾千枫这般想着,不动声色地离那疯子远了些。
猝不及防间,那疯子猛地将脸挤入了牢笼之间,一双血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顾千枫,脸上露出一抹诡异的笑:“我已然勘破了天道之法则,全在乎‘舍得’二字,舍得舍得,有舍必有得。高官厚禄者,必舍弃其良知;家财万贯者,必舍弃其骨肉亲情;你若想超脱这俗世轮回,你便细想想,你要舍些什么?你能舍些什么?哈哈哈哈哈······”
那疯子说完,又是一阵疯狂地大笑,直笑得人毛骨悚然。
夜深了,天边一轮半残的月,晓星渐沉。
顾千枫在牢里度过了最漫长、最难捱的一个梦,直到天微微亮,才眯着了片刻,然而就是这片刻,也不得安眠,梦中全是他娘子为他夙夜担忧、哀伤哭泣的模样。
他想要搂住他娘子,让“她”别哭,却扑了个空,一个踉跄摔在了牢房的干草堆上。
“吱呀——”一声,地牢的门开了,随着一道刺眼的日光罅漏进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顾千枫心心念念的娘子缓缓自牢房外走了进来。
只是,却并非孤身一人,“她”的身后,还跟着司马极。
他娘子依旧一袭白色衣裙,望向他的神色冷淡而厌倦:“我原以为你这次是当真能考上举人的,不成想你这个废物非但考不上,还将自己弄到了牢狱中。想我宛娘姿容出众,当年爱慕我的青年才俊不知凡几,竟跟了你这么个废物。你若是识些趣,不若签了这份和离书,好叫我清清白白地跟了司马大人。”
说罢,他娘子自牢门外,冷冷地扔进来一封和离书。
顾千枫怔了怔,犹豫了片刻后,捡起了地上的那封和离书,待看到那句“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后,终是忍不住抬起了头望向他娘子,嗓音微颤道:“若离开我,你当真会过得更好吗?”
厉霄垂下眼睫,按照幻境中设定的答道:“自然。”
“好。”顾千枫勉强挤出了一抹笑容,手微微颤抖着拿起了地上的笔,一撇一捺地在宛娘的名字旁,工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似喟叹,似惋惜:“宛娘,这怕是最后一次,为夫的名字写在你的名字旁了。”
“若你此后还会想起为夫,莫要介怀今日你离开为夫之举,倘若举世皆浊,那么清白便成了罪。这是世道的错,并非你的,你今日能这般做,为夫其实,很欣慰。”顾千枫遥遥地望着厉霄,一双多情的眼眸中不见丝毫怨怼,反而盛满了笑意。
笑得,厉霄的心微微地颤了颤。
接下来的几日内,牢狱中,不曾再有人拜访。顾千枫每日耳中听得的声音,便是那疯子翻来覆去的呓语:“舍了吧,舍了吧,先舍意中人啊······”好似给顾千枫念咒一般。
三日的时光转瞬即逝。
在顾千枫被问斩的那一日,司马极搂着厉霄的腰远远地站着,两人谈笑风生,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
司马极来刑场的本意便是羞辱,他就是想以这样明目张胆的方式来羞辱一向自诩清高的顾千枫,而更令他高兴的是,他本以为顾千枫的娘子会是那般宁死不屈的人,不曾想,却也是个放浪的人,他不过稍一袒露身份,他娘子便立即贴了上来,这也极大的满足了司马极的虚荣心。
司马极本以为会见到顾千枫满面屈辱的模样,不曾想,对方却依旧云淡风轻,全然忽视了他,只兀自对着厉霄笑了笑,道:“娘子,以后照顾好自己。”
“行刑——”一声令下,顾千枫只觉颈处一阵剧痛,再次睁开眼,时间已然回到了贡院门前。
庄周梦蝶?
还不等顾千枫理清思绪,那书生又一次不自然地凑了过来:“顾兄,科考数日······”
这一次,还不待那书生把话说完,顾千枫便已然警觉地抓紧了自己包袱的袋口:“够了,我的干粮已然够了,不需你的馒头。”说罢,便似一尾灵活的鱼,自长长的考生中“游”到了队伍的前侧:“劳驾,先查查我。”惹来骂声一片。
那为首的官差翻来覆去地将顾千枫的馒头掰碎了,揉烂了,却还是终究没能找到小抄,只能无奈地放顾千枫进了贡院。
虽不知是何原因,他又重来了一次,但这一次,他定会更加小心谨慎,不会再着了旁人的道。顾千枫这般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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