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老头挺爱偷奸耍滑的,整天佝偻着背,在外人眼里看着一副可怜巴巴意味,实际上不敢抬眼看人应当是亏心事做多了,自己心虚吧。现在周围人都知道他那副德行了,所以也就宰宰你们这些不认识他的小可怜喽,净卖些次得不能再次的东西给人。”到底是这个村里土生土长的人,对周围的人与事物都再熟悉不过,他身上有着自己或许一辈子也练就不了的熟练的洞察能力与灵活的为人处世。
看着纪昀文又在沉思不语,何立夏接着问道:“那你还去不去,下周四的赶集?”
“去吧。”纪昀文揪住自己裤腿上的黑色小毛刺,“这上山的日子估计以后还多着,我得买几双耐磨的鞋子。”
“成,正好周四也要帮阿奶出去铺摊,一块去,我可以帮你挑着点。”
除去他有时候的嘴贫劲儿,何立夏在生活上确实帮了他不少。来到这个陌生的村子,他起初觉得与何立夏相识应当会是一件憋屈的事儿,日后免不了要被他欺负,后来他逐渐发现除却这份憋屈,内心其实还藏匿了几分庆幸。他庆幸遇到的是在白虎村的何立夏,这个少年着实帮了他不少,为他免去了不少麻烦,总归还是一件不错的事儿。
第二天照例是何立夏用牛车拉着纪昀文来回往返,虽然自己没出多少力,但周一去上学时浑身肌肉还是泛出了一阵酸胀感,特别是书包带压上自己的肩头时,引得一阵皮肉孕着淤青的刺痛感。
何立夏说得其实挺对的,但也不完全对,他的确娇气,一种因为自己的懒惰而养育出来的特别别扭的娇气,但他不是什么小少爷,并不金贵,只是幸运地出生在城里,从而让他的十六岁人生少受了些苦头,再普通不过的小孩儿罢了。
“嘿,你这包不是炸药弹么,怎么还拿在胸前抱着,也不怕点着了先给自己炸成香肠片片。”声音是从纪昀文身后传来的。
不待纪昀文回头,其实他也压根儿就不想回头,身后的人便携着一阵轻快的铃声蹿到了他跟前。
何立夏把自行车停住,眼神盯着纪昀文胸前的大鼓包,纪昀文注意到了他的眼神,两手便不自然地把怀里的书包往上抬了抬。
“我乐意。”纪昀文简短回应完,大跨一步把横着的自行车掠了过去,何立夏不让纪昀文走,手自然而然地就拍上了他单薄的肩头。
“唔......”纪昀文感受到突如其来的刺痛,不住闷哼了一声。
“咋啦......你这?”何立夏赶忙收回手,停滞在了半空。
“应该是这几天被硬邦的背篓勒的。”纪昀文无奈地耸耸肩,露出一抹苦涩笑容,不等何立夏的挖苦,就先自嘲道:“都是以前犯懒惯出来的,干什么都一股娇气味儿。”
何立夏难得地没有开玩笑,他把纪昀文胸前的书包揪了出来,放进自行车的前框中,“我这还没发言呢,你怎么就先自嘲上了?这不像你啊。”
“这就是我。”纪昀文伸出手要去掏何立夏框里的书包,“你爱搭理不搭理。”
“得得得,是我自个儿跟个狗屁膏药似硬要凑上来的。”何立夏适时地停住了话头,手握着车把灵活一动,别开纪昀文的手,再特装逼地把车尾甩到纪昀文跟前,“上车。”
一辆快掉漆的自行车硬是被他骑出了八百迈彩虹大摩的的装逼感。
等半天不见身后有动静,何立夏疑惑地别过头,就见纪昀文抱膝蹲在了地上。
“你咋蹲地上了?做防爆演练?”
“傻逼……你他妈刚抬车轮甩我腿上了……”纪昀文觉着自己膝盖都要卡秃噜皮儿了,倒吸一口冷气的同时还要被迫听着罪魁祸首的发言,便是气不打一处来,难得破口骂出脏话。
“哎呀,真,真是不好意思。”何立夏挠挠头,“装逼有点过头了。我带你去诊所那边看看吧。”
“麻烦。”蹲在地上也缓了好一阵子,感觉到痛意慢慢消散,纪昀文才起身,递给何立夏一记白眼,坐上了自行车的后座,“我现在没那么矫情了。”
“真没事吗?”何立夏又问了一遍。
“真没事儿。”纪昀文蹙起眉头,借着刚才的憋屈劲儿,趁机一巴掌呼上他的背,“赶紧走吧。”
何立夏到底是皮糙肉厚,纪昀文觉得他这巴掌单纯地挤满了自己的私心,卯足了劲儿,可何立夏还是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跟没事人一样 。倒是自己巴掌传来一阵火辣痛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在衣服上擦着手汗。
“行。”何立夏勾起嘴角看了一眼纪昀文正擦着衣服的手,回过身开始蹬起了车轮 ,“反正咋俩平日里也见得着,膝盖要有事,欢迎随时来找我售后。”
纪昀文随意地嗯了一声,何立夏又补充道,“当然,你的手也是,刚才那劲儿挺大的吧 。”
长久不与人唇枪舌战的结果就是,他只能坐在后面对着何立夏的后背默默比中指而无法反驳,再同时对自己进行一番唾弃。
“这个点离上早自习也还有一段时间,去街边凑合几口早点?”何立夏问道。
“家里吃过了。”纪昀文的早餐都是用那些散装小面包随意垫巴几口,他不得不对自己所剩不多的钱财进行精打细算。
因为他发现,除却自己衣食住行的开销,洗澡也是一笔额外支出。农村里没有建澡堂子的习惯,大部分农里人家洗澡也没那么勤快,实在难受了,就用个铁盆盛点水,洗条毛巾随意擦拭一下身子,更别说专门在屋里建一个淋浴间了。当然,也许只是刘燕家没有建专门的淋浴间,或许别家人有呢?
不过在这个村里,他除了刘燕一家和何立夏一家,便是谁也不认识了。因为之前养成的卫生习惯,且从田地里干活回来,身上糊了一层汗水腻得难受,他必须要去洗澡,所以只能来到社区这边,去到小旅馆里边开一个钟点房洗个热水澡 。
“还是你那堆小面包?感觉你都吃几百年了,不腻啊?”何立夏又开始了一如既往的吐槽,“人僵尸从棺里蹦出来,跳到你跟前都不稀罕你的血,净是些香精小面包的味道。
“能吃就成,还追求什么花样。”纪昀文回道,“僵尸不吃我,那不挺好。”
虽说纪昀文不吃,何立夏还是把自行车拐进了右边社区的大马路上。
“我说了不吃。”纪昀文再次强调。
何立夏跟没听见似的,把车往里开了一点,最后停在了一处早点铺子处。
“可是我还饿着呢。”何立夏下了车,把自行车停在一木桌旁边,悠闲地坐了下来。
“哦,那您慢慢吃,我走了。”路上又对自己的钱财精打细算了一遍,恨不得连个瓜子儿都要算进去,所以整个人一直怏怏的。
“啧,不至于吧,上个早自习态度这么积极?”何立夏倒是挺自觉,熟练地用勺子自己打了两碗豆浆,“来都来了,就坐下吃点呗,我请客。”说着何立夏抬起一碗豆浆凑到纪昀文的嘴边,“你闻闻,这豆浆现磨的,挺香的,确定不尝尝?”
纪昀文眼睛还是直溜溜地盯着前面,鼻子却下意识地耸了耸,那股香味顿时趁机溜进了他的鼻孔里。
确实挺香的 。
纪昀文内心有些动容,在继续维持自己的清高自尊还是选择坐下来尝一口之间,他犹豫不过半秒,再次面无表情地以一副理所应当的态度坐了下来。
还是那句话,不吃白不吃,他现在就是一根针,但凡有点能省钱的缝,都会毫不犹豫地往里钻。
“那就……吃一口。”
何立夏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但没多说什么,又跟老板要了一盘包子和两个韭菜盒子。
“他这儿的包子和韭菜盒子挺好吃的,你也挑几口尝尝。”
早上出门就啃了几个干巴的面包 ,嗓子眼里跟砌了浆糊一样硌得慌。纪昀文端起碗猛灌了一口豆浆,一股挟杂着温热的香甜慢慢融进胃里,初秋晨际的点滴寒意便随着碗里升腾的热气逐渐退却,他不由得半眯起了眼睛。
“这豆浆,”纪昀文吸了吸鼻子,“还挺好喝的。”
“那是。”何立夏又开始自觉地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嘴里斜叼着一截油条,一脸得意样,“我的眼光什么时候差过?就光吃这方面,我都能给你讲出一朵花来。”
纪昀文掰了一截油条,沾着豆浆吃,“牵牛花么?”
“为什么是牵牛花?”
纪昀文坦然道,“它形状最像大喇叭了,适合用来吹牛。”
何立夏听完只皱眉,“什么歪理……哎,你这韭菜盒子怎么只啃半截啊?”
“我不喜欢吃韭菜。”纪昀文吃完外边的那一层面皮,剩下的韭菜放回盘子里。
“这时候又讲究起来了?”何立夏挑眉,“不刚还说能吃就成,你这……随性得怪精致的。不是我说啊,这韭菜盒子的精髓就在它里面的馅儿,你光吃面皮,这和拿馒头片片擦锅皮有什么区别,要我说啊,你还是——”
“要我说,你喜欢的话,你就多吃点。”纪昀文把盘里剩下的半截韭菜盒子一把塞进何立夏的嘴里,耳边才总算安静了点。
他有时候挺疑惑的,疑惑何立夏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他还用着拖拖拉拉的态度勉强干了两天的农活,周一就已经跟吊着半口气的老大爷,浑身骨头跟散架似的,也没啥力气说话。再看看何立夏,精力还是异常的充沛,说话也跟撒子弹似的,一溜串直往耳朵里炸,都不带喘口气。
何立夏睁大了双眼,皱着眉头嚼巴了几下,把韭菜馅儿咽了下去,都不带歇一口,又紧接着说起了话,“你怎么把吃过的东西塞我嘴里,馅边边的牙印跟狗啃似的,不磕碜么你?”
纪昀文倒是满不在乎地吃着包子,眼睛故意往街道的方向看去,“我刷牙了,没口臭。”
“但是有你的口水!”何立夏激动得就差从桌子上蹦起来了 。
“纪昀文?”
一声呼唤把何立夏的注意力成功转移了过去。
“李枫?”纪昀文绷着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你也是来吃早点的?”
“嗯,上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得吃点好的垫一下肚子。”
“刘晨呢?”纪昀文眼睛往他身后瞄了几眼,“他怎么没和你一块来?”
“你以为人是毛毛虫啊,到哪都要前脑后尾的待一块。”何立夏确实挺自来熟的,无论在说什么话题,他总能出其不意地横叉一嘴。
“何立夏,你别打岔——”纪昀文呢稍微贴近何立夏,甩给他一记白眼。
“你这会儿怎么跟我老妈似的……”何立夏小声嘟囔了一嘴,起身又去盛了一碗豆浆。
“李枫,你别搭理他。”纪昀文撇撇嘴。
“没事,我没放在心上。”李枫笑笑,接过老板打包好的早点,看了一眼正撅着屁股打豆浆的何立夏,用手肘拐了拐纪昀文,“一块回去吗?还是你要再待一会儿。”
“我和你一块回去吧。”纪昀文把碗里最后一口豆浆喝完,拽起框里躺着的书包抱在怀里,“正好我周末的作业我还有几题没来得及做,回去班上还需你帮衬一下。”
“我看不是我帮衬吧,是让我的作业帮衬吧。”李枫了然地扶着鼻梁上的眼镜。
“哎,这位同学,不坐下来一起吃点?”何立夏重新坐回桌前,这会儿手里正掰油条块泡在豆浆里。
“不了。”李枫礼貌招手,话语里待着一种分外客气的疏离感,“我们先回去了。”
“你们?”何立夏一边眉毛挑起,眼神溜到了已然抱着书包后撤步的纪昀文,“你也要走啊?”
明明李枫才是自己的同班同学,也算得上朋友,这会儿和他一起离开理所应当得就像是人喝水一样。但对上何立夏直勾勾的眼神,他心里还是莫名地掀起一阵心虚的轻风,这会儿嘴里的水变成了那碗豆浆,且放了糖,腻得他的嗓子眼又开始发痒了。
纪昀文别过眼神,清了清嗓子,“嗯,和我们班班长一块走了。”说完人何立夏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反应,纪昀文又赶忙补充道,“作业没写完,我赶着回去补作业来着。”
然后,纪昀文就眼睁睁看着何立夏原本夹杂着疑惑的眼神,慢慢随着他嘴角牵动的肌肉扑闪为已然洞察一切而洋洋得意的笑意。
“啊——”何立夏还是笑,特意拉长音调,而后又换为非常拙劣的假装无辜的语气,“你吃完想走就走呗,不用特意和我解释原因的,你这显得实在是有点欲盖……欲盖红章了。”
“那是欲盖弥彰。”李枫上前一步,纠正完何立夏掉着洋相渣的成语,揪着纪昀文的书包带子就要走,“我们先走了。”
其实他以前不这样的,大小场合,只要他懒癌犯了,离开的借口就是信手拈来,说得那叫一个理所当然。实在捞不着什么借口,甩下一个“走了”也能够潇洒离开。这会儿时当怎么还心虚起来了?
纪昀文又在心里唾弃了自己一口,最后把原因归结为何立夏浮夸得炸毛的自信上,那家伙指不定心里想得比自己还多,下次真应该随身带面镜子,好让何立夏看清他那副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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