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楼,明叔又从椅子上起身,手在衣兜里捣鼓半天,掏出一张有些皱巴的纸片子。
“你还能再磕碜点么?”何立夏看着被揉得没边的纸片,脸也跟着嫌弃地皱了起来。
“能找着就成。”明叔就着纸团子递给了他,“找不着也没事儿,我都记脑子里了。”
何立夏接过明叔给的纸片,上边写着单主的联系方式和地址。
“这么远?”何立夏摇摇手里的纸片。
“近地就不叫你们去了。”明叔说道。
“也成。”何立夏自觉抓过墙上的钥匙,在手里上下掂了掂,“你得感谢我们老师今儿下午排的自习,不然可没功夫给你送货。”
“净会耍嘴皮子。”明叔摆摆手,“赶紧去吧。”
纪昀文碰了碰何立夏的手背,何立夏疑惑地嗯了一声。
“说得好像你平时不上自习就会老实待在教室里一样。”纪昀文低语道。
“纪昀文,我发现你也特嘴贫。”何立夏一脸坏笑。
“跟你学的。”纪昀文淡然地抱着纸扎小动物出了门,“你搬那些小人,看着多少还是有些瘆人。”
“出息......”何立夏感慨。
“我就这样。”纪昀文自觉地坐上三轮车的副驾驶,“你想怎么办吧。”
“咱现在都是睡过一张床的交情了,我还能拿你怎么办?”何立夏故意说得一脸苦恼,俨然他俩的关系早已非浅,且夹杂着一股不清不楚的暧昧氛围。
“你还是闭嘴开车吧。”纪昀文撇过脸,就留半张脸给何立夏看,要不是他脖子只能拧半边,他指定连个后脑勺都不带给何立夏留的。
何立夏把脚往踏板上一踹,三轮车哐当往下坠了一瞬,很快又跟海绵似地弹了起来,最后屁股上泄出一股机油尾气,并且伴随着蹿稀一般的声响。
“车坏了?”说着纪昀文就要弯腰往车底盘看去,“还是谁拉这儿了?”
何立夏一把拉住纪昀文的胳膊:“哎哎哎!车没坏,也没谁拉了!只是一把老骨头了,你总得让它缓一阵吧。”
约莫过了半分钟,何立夏才再次拧动车把,一溜烟地开了出去。
“对了,待会儿卸货的时候可别嬉皮笑脸。”何立夏在聒噪的三轮车动静里叮嘱道,“如果你乐意挨人揍的话,当我没说。”
纪昀文扯着嘴角:“你先担心你自己吧。”
地址在一个比白虎村还要偏远的村子,须爬过一座小山包,再穿过一片松柏林。得亏不用再淌水,不然那可真是跋山涉水着来送货了。小车驶上厚泥巴堆叠的路面,才算正式进入村子。
“你确定......这住着人?”进入林子,袭来的寒气使纪昀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搓胳膊。
“只要你想,哪哪都能住人。”何立夏又往踏板上踹去,车便一阵一阵地往前拱着,继续维持蹿稀一样的节奏,“现在总该知道这车为什么老这么快了吧。”
“大部分单子都是这么个送法么?”纪昀文顶着一张苦瓜脸。
“不全是。”何立夏说,“有时候也会特别近......但大部分都是这么个走法,得爬好些山路。”
“我开始理解为什么明叔要雇人了。”纪昀文的鼻涕才被风卷出来,他就猛地吸了回去,“换我我也乐意花钱招伙计。”
“人是老头,折腾不起。”何立夏飞快扫视了纪昀文一眼,“你一个小青年白花那钱干嘛。”
纪昀文又打了一个喷嚏,继而道:“因为我懒,不行么?”
“行行行。”何立夏发现纪昀文老在擦鼻子,他便问道:“被风吹着凉了?”
“也许吧。”纪昀文淡淡地回道。然而片刻,一件衣服落在了他的腿上,纪昀文不解地看向给衣服的人。
“将就着挡一下风,别感冒了。”何立夏一脸漫不经心,“要不然你病倒了,我得一个人蹬三轮,可无聊着。”
纪昀文拽着衣服,没急着穿上,也并不说话。
半天不见个声响的回应,何立夏又开始没耐心大嗓门地嚷嚷了起来:“刚洗的,没味儿!唉,不是,说实话啊,你老这样盯着我看,要你是个姑娘的话,我他妈都以为你暗恋我了。”
纪昀文撇下嘴角,把衣服套在身前:“你真自恋。”
“确实,我这么帅,我都快喜欢上我自己了。”何立夏不仅自恋,脸皮也堪比城墙,甭管好话赖话,只要是和他沾边的,权当作对他的夸赞,心态不是一般的好。
“你心态可真好。”纪昀文又吐槽道。
果不其然,下一秒,何立夏就龇着个大牙回道:“那是,我是谁啊!”
所幸雨后的泥路已经被其他来往的车马给压实,何立夏开的三轮这一路走得还算顺畅,总归是把纸扎祭品完好无损地送到人家门口。
同样是眼熟的瓦楞房,只不过建在一块空旷得只剩下杂草根皮的黄泥土上,周边相邻的房屋很少。滑腻的土面再放些宽整不一的石片子,就算作铺好的路。
纸扎堆里有一只紫色大象,何立夏在前边提着鼻子,纪昀文就在后面托着它的屁股,脚踮起,踩在零散的石头片片上同跳芭蕾一样。
屋前空荡荡一片,没有摇曳的婆娑树影,徒留一地黄泥土面的荒芜。黑棺材就躺在外边搭建的油布下边,红白蓝条纹叠加的油布在漆黑棺木的衬托下显得很突兀。黑棺被两张红木桌面托起,它棺头立了一张红木板凳,没有椅背,专用来盛放蜡烛和烧煤油的灯盏。摇曳的烛火在风里晃成了一条鲜活的鱼,游在黑色油光的棺材板面上,寂静之中散发着一种寡淡的诡异。
“害怕还看......”在交接物品期间,何立夏顺势挡在了纪昀文前面。
“会冷么?”纪昀文外边套着何立夏的衣服,看着摇曳的烛火,他不住裹紧了衣服。直到风势陡然变大,火苗开始剧烈抖动,他才想起来眨几下眼睛。
“还成,我单衣布料挺糙实的。”何立夏忙着在纸张上签字,并未抬头。
“那他呢?”纪昀文又接着问道,“他们呢?”
“谁?”何立夏的脸是板着的。当然不是故意要冲纪昀文臭脸的,他刻意装出严肃表情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用力过猛,把脸紧绷着板起,看着就像甩脸子一样。
他顺着纪昀文的目光看去,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没有多余的碎嘴子,轻飘的语气里有带有几分怅然,“也许吧,毕竟在外头刮了这么久的风......我想,他们也是。”
这里的“他们”指的是跪在黑棺材前面守孝的几人。农村人固有的蜡黄皮肤,凹陷的脸颊,凸出的颧骨,一张狭小的脸上印刻着深浅分明的沟壑,两枚混浊的眼珠弯在眼眶的洞穴里,闪着微弱且迷茫的光点。已经泛着泥土黄的白色麻衣单薄且脆弱地挂在人身上,似乎一根倒刺就能划破丝线。
“完事儿了。”何立夏在纪昀文眼前打了一个响指,等到纪昀文眨眯了几下眼,他才继续道:“没问题的话咱就走吧,这里偏僻,夜路不太好走。”
纪昀文的性格有一个神奇之处,那就是有时候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当然,与之相反的境况同样也存在,有时候一点情绪又能自个儿捂在心里好一阵子。
回去路上,纪昀文那点负面情绪早没了。明叔按日结的工资发,拿到钱的第一时间他就开始专心琢磨着晚上怎么去吃点好的了。
明叔外派的单子并不很多,渐渐适应了这种氛围后,纪昀文也会帮着明叔打打下手,做点糊纸的散活,总归是要比做服务员轻松些的。大都是他往竹篾上糊完纸,何立夏紧跟着就往上边涂颜料,但画鼻子抹眼睛还须得明叔自个儿来,要不然依着何立夏胡乱点一通的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脸上长了麻子,实在有损美观度。
自从接了这活计之后,纪昀文与何立夏待一起的时间也愈发多了起来,一块出行的次数频繁得好脾气的李枫都产生了抱怨。
“阿文,我们还是不是朋友?”李枫问道。
“当然是啊。”纪昀文手上拽着书包,一副正准备出去的姿态,“怎么了?”
“感觉你最近老和何立夏待一块,已经很久没有搭理过我和刘晨了。”李枫抱怨道。
“我和何立夏最近找了点散活,都忙着那茬事儿去了......”纪昀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
“什么事儿,安全么?”李枫关切道。
“就是给人送东西,挺安全的。”纪昀文说,“再说还有何立夏陪着我。”
李枫心想,何立夏那家伙在旁边他只会更担心。
“那个......”
李枫话语囫囵,纪昀文估摸着他应当是有什么事儿要和自己说,便主动询问道:“怎么了吗?你似乎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也没多大事,就是咱学校里不是经常蹿着些阿猫阿狗嘛。我们就在后墙那边搭了个小窝,平时投喂点吃食。其中有一只斑点狗,还算温顺,但我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它了,有些担心它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所以想着去找找看,如果你和立夏有时间的话,想着说添点人,能找得更快些。”
纪昀文沉吟一瞬,很快抬起头,爽快地应了下来:“没问题的,正好我和何立夏下午没事,可以和你们一起找找。”
李风笑了起来,但看着纪昀文没有说话,纪昀文眉眼跟着弯了起来,“怎么了?”
“就是觉得,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何立夏了。”李枫说。
“哈?”纪昀文蹙起一边的眉毛,露出嫌弃的表情,“算了吧,那家伙嘴里塞着的净是狗牙,话也跟碎石子似的,总能难受地蹦你一脸。”
“诶……也不是单指说的话……”李枫频繁地扶着鼻梁上的眼镜,有些抓耳挠腮,“就类似于说话时的状态什么的,反正就是觉得你和之前不一样了。”
纪昀文不在意地笑笑:“能有什么不一样,我还是我。”
李枫本来想说现在这句听起来就像是何立夏会说的话,但看着纪昀文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状态,也就不再执着于解释了。
“行,知道现在说不过你了。”李枫面露无奈之色,“你脚都迈出门槛半步了,再说下去显得我故意不让你走似的……”
“那我,迈回来?”纪昀文缩回脚。
“我不是这意思......”李枫笑着冲他摆了摆手,“你赶紧忙活去吧,下午见。”
“嗯,下午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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