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家成的水泥屋子里统共四口人,占了三间房屋,只有二楼还剩下一间空置的屋子。
上到二楼需借着一架木板贴合成的楼梯,鞋面于木板摩擦发出咚咚咚的闷响。
纪昀文上了楼梯,才发现二楼的地面也是由木板架起来的,似乎与一楼的天花板之间留有缝隙,因为鞋面踩上去所发出的声响比刚才踩过单面木梯的声音更沉闷一点,一部分声响被包裹在缝隙之中,然后逐渐消解。
忽地脚底板下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纪昀文能够感知到夹层之中有东西从自己的脚底迅速掠过。
“哎呦——”纪业成被脚底忽然窜动的声响吓了一跳,像是木板地面着火似的,脚尖在上面迅速的跃动了几下。
“没事儿,就是一些耗子饿了,出来找吃的。”刘燕不以为然,抱着新的被褥推开了涂满红漆的木门,“在房间里躺床上,房门一关,被褥一盖,这些死耗子的动静就听不到了。”
纪昀文瞄了一眼父亲,发现他的脸色果然变得铁青。
其实在黑洞洞的环境里纪昀文并不能看太清父亲脸上的神色,但他能感受到父亲变得粗重的气息,一些叹气声以及咂嘴的动静——那是他情绪十分不悦的征兆。
果然,生着闷气的纪业成明目张胆地甩了一个脸色给刘燕就进了房间,刘燕被他突如其来的臭脸给唬住了,在门口愣怔了几秒,牵强的挤出一个笑容冲纪业成说道:“我们家环境差是差了点,你就先委屈住几天。”说完再不挂脸上的笑容,匆匆就下了楼。
“还愣着干什么,进来铺床啊——”纪业成的忽然暴呵把正在观察裹满盐渣子的火腿的纪昀文吓了一跳,他原以为在亲戚家纪业成不会把他的臭脾气放出来的,没曾想到哪都一样,和他爱慕虚荣的外壳一样永远都收不住。
但比起和纪家成一样说话阴阳怪调的纪柯相比,纪昀文还是粪堆里面刨看起来更像样的屎,选择和纪业成凑合着睡觉,反正纪业成冲自己发够了脾气,就不会太搭理自己,稍微忍耐一下还是能落个清净的,要是和纪柯一起睡的话,真不知一晚上该要受多少碎碎念,万一真在自己熟睡之际搞点小动作,那可不太妙。
在纪昀文老老实实地把床给铺好之后,纪业成果真不再骂骂咧咧了,最后补充了一句“看见你这窝囊劲儿就来气,你弟弟比你能干多了,为什么我当初就选了你这么个拖油瓶呢......”最后一口气出完之后,纪业成便钻进了被子,面对墙面睡下,不再搭理纪昀文。
软弱无能、极度易怒、还要把狗屎一样的脾气随意撒泼到别人身上,可真是一个失败的男人以及父亲,这样的人并不值得纪昀文耗费精力去生气。
灯泡是很老式的那种,像水滴似要从触手可及的天花板上滴落一样。灯泡下面连了一条红色的塑料线条,充当开关拉条,手拽着线条往下一拉,房间迅速被席卷而来的黑暗淹没。
纪昀文睡在最外边儿,面向窗户,小小的一方窗户有三分之二是铺满瓦片的房顶,有三分之一是澄澈的夜空。
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自己借着月色数着窗外瓦片的数量,不觉间就酣然入睡了,再次睁开眼时,已有几缕阳光洒落在了灰黑色的瓦楞之上,半眯着眼睛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已经十一点了。
侧身往后看了一眼,纪业成似乎还没醒,纪昀文回过头盯着铺上阳光的屋顶发了一会儿呆,才算彻底清醒,在起床还是躺尸两者之间徘徊之际,木门被敲响了,传来了纪欣月的声音:“小文——小叔——你们醒了没有啊,下来吃午饭了。”
“醒了,我们马上就下来——”怕木门隔音效果太好,纪昀文扯着嗓子回应了一下。
蹲在门口的水龙头前洗漱时,纪昀文看了一眼窗边的玉米堆,比昨傍晚高了不少,今天早上该是又去地里背了几转。
午饭大都是昨天晚上吃剩下的食物,这么随便一热,又是一顿午餐。
纪业成看着满桌的剩菜剩饭整张脸又垮了下来,但还是耐着性子好声好气的同刘燕说着道理:“姐,这隔夜菜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我吃了这么多年,怎么没见身体出了什么状况?”纪家成捞起沙发上的一块毛巾抹了一把脸,“到底是在大城市待得娇贵起来了,再过些年,只怕是连纪家的血脉也要丢了!”
最后扒拉了一口米饭,纪业成再装不下去,臭着脸把碗筷放下,向一桌的人抛下一句“我出去打个电话”便没了人影。
又是一场不愉快的餐饭时间。
墙上挂钟的时间大概走了一格,纪业成又风风火火进了屋子,西装外套掀起一阵风,把纪家成手上水烟冒出的烟雾扇得往屋里乱窜。
“爸!都说了不要在屋子里抽你那水烟,味儿半晌都散不开!”纪欣月朝坐在门口的纪家成抱怨着,抬手在鼻子附近嫌弃的扇了扇。
“死丫头好好洗你的碗,还轮不到你来管教老子!”纪家成呵了一声。
纪欣月的耳根有些发红,或许是觉得当着外人的面被吼得有些难堪,把手上的抹布猛地往地上一扔,脚往水泥地面跺得啪啪响,最后再把房门往门沿上用力一摔,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了。
“你个孬种,说你几句还耍上性子了,你出来看我踹不死你!”纪家成却觉得是女儿的胡闹让他在纪业成面前失了颜面,本就自卑的一介农民,变得愈发无能狂怒了起来。
“我说二哥,你消消气,至于跟个女娃娃犯冲嘛,你女儿多懂事,你该知足喽。”纪业成停住上楼的脚步,假惺惺地说着些好话。
“我的家事不用你瞎掺和,你管好你自己就行,谁知道你忽然跑我这农夫的小破水泥房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仿佛被看穿了心事,纪业成憋着气准备上楼,纪家成又接着发话:“别急着躲屋子里,下午跟着我去田地里干农活去。”
“凭什么?”纪业成弯下了脸。
“凭你现在吃我的,用我的!”纪家成狠狠吸了一口水烟,一阵白烟从鼻孔里窜出来,“在农村不做农活,那你干什么吃的?你要不想干,那就立刻给我拎包走人!”
纪业成身上统共没多少钱,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更好的居住地,只能把气憋在心里,鼻子里重重地喷了一口气,算做应了一声。
两人的长相截然相反,脾性倒是如出一辙,纪昀文对两人的行为评价着。刚想找个地方猫一下午,没想到也被拎了出来,稀里糊涂的说了个好字打算应付一下,没曾想纪家成可不是开玩笑的,出门时真往自己背上按了一个竹条编制的背篓。
下午两三点的太阳最是毒辣,周遭的景物都被浸泡在滚滚热浪之中,跟着热浪的波纹一起抖动着。
纪昀文戴了一顶草帽,身着一件长袖单衣走在最后面。草帽是欣月姐给他的,她下午有事儿,便没一块来农田。
泥巴路被太阳炙烤得硬邦邦的,黄色泥块之中还夹杂着一些碎石子。纪昀文穿了一双薄底的帆布鞋,走在路面上只觉得硌脚。
走到半路他实在有些受不了,原想回去换一双鞋子的。回想起自己来时匆匆收拾的行李,统共也没带几双像样的鞋子,当时为了图方便,包里装的也都是些轻便薄底的鞋子。来回也怪麻烦的,这个念头很快就作罢,只能沿着碎石头稍微少一点的泥路跟在大伙儿后头慢慢地走着。
泥巴路一面是高高的泥埂子,一面是与自己差不多高的灌木丛,他很想像上体育课那样,趁老师不注意溜进一旁的绿植丛中歇凉。
他看了看长满小刺的灌木,又瞄了瞄眼前的纪家兄弟,撇了撇嘴,放弃了溜走的想法。
毕竟他们不是老师,这里也不是学校。
大路走了得有好一段距离,之后才往左拐进一条小道,顺着这条窄道爬了几分钟的坡面,上了狭窄的草皮子,映入眼帘的是广阔的田地,一块接着一块,高低不平,参差不齐。唯一相同的,是土地那些成熟的玉米。即将枯槁的秸秆上挂着黄绿斑驳的细长叶片,叶缝与细长秸秆的缝隙之中生出一个个饱满的玉米棒子。
刘燕和纪柯掰苞谷的动作很快,片刻钟头的功夫,松软的土面上便已堆起一座半高的小山堆。纪家成往自己的背篓里装了满满一篮,接着又往背篓顶端的边缘竖着插了一圈粗长的玉米,抬高了背篓的空间,在原来的基础上又铺了一层玉米。
纪家成装完自己的,转头就要给纪业成装,纪业成看着纪家成快要溢出来的玉米棒子,连连摆了摆手:“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纪昀文本来想拖一拖的,寻思等他们走时候再慢慢的塞一点,瞥见纪家成强硬的动作,他暗暗咽了一口口水,老老实实的给自己装着,估摸着装了背篓的三分之二就停下了动作。
纪家成看着纪业成几乎空了一半的背篓和纪昀文空了三分之一的背篓,鼻息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起身便往回走。
“能背得动吗你?”纪柯看着纪昀文背篓里的玉米棒子,一脸不屑地问道。
你管得着吗?那你来?纪昀文的脑海里盘旋着这几句话,看着纪柯脸上出现的莫名的自豪感,又把回怼的话憋了回去,算了,越说他只怕会越张牙舞爪。
见纪昀文又是对自己爱搭不理的模样,觉得他是愈发的目中无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气得咬牙切齿,“呸,有什么了不起的!”
纪昀文早已走远,自然不知道纪柯在心里把自己的形象曲解成何种模样。
没力气和省力气是两码事,纪昀文不喜欢做耗费体力的事,不代表他没有体力,所以第一转的玉米他背得还算轻松。只是马不停蹄的接上第二转便显得有些吃力了,加上长时间在太阳底下曝晒,昨天在小三轮车上的那阵昏沉感又席卷而来。
额头上又开始冒出豆大的汗滴,背上的重量与难受的感觉叠加,纪昀文开始后悔没溜走乘凉,而是老老实实的跟来干活的决定,态度应该强硬一点的。
脑子里净是后悔的情绪在跑火车,脚下不留神踩上一面斜石板,没什么摩擦力的胶底鞋面在斜石板上往下一蹭,一个重心不稳,便是措不及防的摔倒了。
要是肩上没有重量,纪昀文或许还能稳住重心。可背篓的重量往后下沉,纪昀文的身子也跟着往后带,最后落得一个背着黄土仰面朝天的姿势。
纪昀文觉得自己现在特像一只四敞八仰的王八,还没人给翻面,特可怜的那种。
一阵烦躁感窜上心头,在自己尝试奋力一带直起身子失败之后,心头的那阵火气又迅速的湮灭了下去。
纪昀文正打算自暴自弃的在地面上像乌龟一样躺一会儿再起来时,一阵少年的声音在自己后脑勺的方向适时地响了起来。
“小兄弟,你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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