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昀文闻声而动,搭在背篓上的头往后一仰。
先是一双沾着黄色泥巴的鞋子。视线往上移,是一条有些褪色的破洞牛仔裤,也不知膝盖处的两个豁口是裤子的设计,还是被磨破的。从纪昀文的角度看去,该是包裹了两条修长的腿,再往上一段距离,就一件宽大的白色坎肩背心,虚虚的挂在上半身。
纪昀文的视线最后停留在俯面与自己对视的那张脸上——只来得及看清他没有双下巴,那人就蹲了下来,手在自己眼前挥了挥。
纪昀文下意识的眨了眨眼睛,他便笑笑道:“眼神还这么灵活,那看来是没多大事儿了。”
“我没事。”纪昀文补充道。
“嗯,没事儿的话要不先起来?”男生眉毛往上扬了扬,挪了一下身子,站到纪昀文侧身,朝他伸出一只手。
纪昀文盯着伸来的手愣怔了一下,也不管他是不是跟自己客气一声,鬼使神差地握了上去——或许是想感受一下经常做农活儿的人手摸起来是不是都是硬邦邦有些粗糙的。
男生力气很大,纪昀文借着男生的力气,连人带背上沉沉的玉米棒子都给提了起来。
没有想象中硬邦粗糙的感觉,也没有挂着汗水的粘腻感。
反倒是自己手心湿乎乎的汗水全沾到人家手上了。
纪昀文看了看自己沾了些黄泥巴的手,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往裤腿上擦了擦。
“敢情这会儿才想起来擦手啊。”少年笑着把手摊开,“放心,我手也正脏着呢,没这么讲究。”
“嗯……不过还是谢谢你了。”
“嗐,冯客气。大老远就望见你倒地上了,想着等我走到这里你该起来了,可没想到,还老老实实搁地上躺着,也不怕被后边来的牛车吓到。”
世界果然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并且在你最狼狈的时候,总会忽然从半路冒出人来。
“其实……你可以不用管我的。”纪昀文显然有些不开心了,尽管面上没表现出来,“我自己在地上躺够了,就会起来的。”
纪昀文一本正经地说着,惹得面前的少年笑得更欢了,眼睛都快眯了起来。
“可我这牛车,总得过吧?”少年后退几步,站回车马旁边。
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不爽。
纪昀文觉得眼前男人对他的笑容总有些古怪,并且在他十分不起眼的十七年人生里,也很少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他露出如此灿烂的笑容。
其间一定有猫腻。磁场不合的人,还是下意识远离些为妙。
纪昀文颠了颠自己肩上的背篓,往后退了几步,又带起一个踉跄,好在及时扶住了身后的泥坝子,才不至于再次摔倒。
“您请走。”
少年脸上的笑简直开花了一样,还是成堆的那种。纪昀文脸色更差了,不再多给他一个眼神,闷声扶着旁边的泥墙就要往前走。
纪昀文还没有走几步路,身后就响起了车轱辘连轴转的声音,且离自己越来越近。像是存心和身后的牛车较劲,纪昀文也把脚步加快了些。
而身后的牛车似乎也有心要与自己玩笑一般,故意控制着速度跟在纪昀文身后。
马路牙子这么宽,非要跟着自己往泥墙里边挤,这家伙简直有病!
纪昀文此刻很想露出一副凶巴巴面容,然后对着那个男人狠狠输出一番。
只在心里盘算了几秒,他很快就泄气了。
毕竟自个儿打小都是一个节能主义者,绝对不会给自己多找一点麻烦。用自己爸爸妈妈以及弟弟的话来说,就是一个软柿子,还是被太阳晒得干巴的那种,不成气候。
更何况身后还是一个不认识的陌生男子,看他那体格,要真和他较真起来,到时候吃亏的不还是自己。
“哎——”身后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出声了。
“干嘛。”纪昀文回头,立马收起脸上的不耐烦,嘴上语气却是没好一点,“我又挡你路了?”
“这倒没有……”少年身子随意地搭在牛车前面的木梁上,一脚自由下垂,一脚架木梁上,俨然一副吊儿郎当模样。他朝纪昀文身后的背篓抬了抬下巴,“你都走这么长时间了,都没发现什么问题吗?”
“什么——”纪昀文的眉毛才蹙起来一半,便随着话语戛然而止。
少年手上掂量着的玉米棒子总有一种熟悉感。
纪昀文这才意识到,自己迈着大步子走了这么半天,竟然连大气都没喘一口,反而有一种越走越轻松的错觉。
他又迟疑地颠了颠背上的背篓,异常地轻,这并不是错觉。
迅速卸下背篓一看,里边果然只横竖躺着几根可怜的玉米棒子,剩下的都顺着竹篾上的一个豁口全溜出去了。
“我玉米棒子呢?”纪昀文惊呼,要是被那心情阴晴不定的叔叔给发现了,估计又少不了挨一顿骂。
“你这往哪去呢?”少年扯住纪昀文的后脖领,朝牛车里偏了偏头,“我全给你捡车里边了……”
“你怎么都不提醒我一声?”纪昀文死板的脸上终于舍得露出埋怨的神情。
“我这不帮你捡着的嘛。”少年倒是一点不害臊,反而有些理所当然,身子往后仰着,神情恬然,“我就是想看看,你什么时候才会发现……不过,你确实有些让我刮目相看,背篓里东西都快漏光了,愣是没回头看一眼。”
说罢少年还配合地朝他竖起一个大拇指。
纪昀文不搭理他,身子往车里探去,准备把属于自己的玉米重新放回背篓里。
“哎哎哎!”少年急得忙从车上跳了下来,不可思议地看着纪昀文,“你这是干嘛呢?合着是怕我把你这么点玉米棒子给吞了啊?”
纪昀文只淡淡地给了他一个眼神,“说不定。”
“这泥路可长着呢。”少年懒洋洋地转了几圈胳膊,身子熟练往后一跃,稳稳地坐上了牛车前面的横梁上。
“上来吧,我载你下去。”少年眉眼带笑地看着纪昀文,似乎笃定他一定会上来一样。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纪昀文今天要做一个有骨气的男人,就算是死,也不会——
下一秒。
少年从一个饭盒里掏出一块西瓜。
“哎!天可热着呢,吃不吃?”少年又再次重复道,“还有,要不要上来?”
“要。”
嘴巴反应比脑子快。
纪昀文心中毒誓还没发完,嘴上先一步作了回应。在他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实诚地坐在车上并且美滋滋地啃着冰冰凉凉的西瓜了。
纪昀文一边坐在车后面大口地啃着西瓜,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轻易就可以被动摇的心。
别人送来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内心暗暗吐槽完之后,继续心安理得地吃完最后一口西瓜。
还有些意犹未尽……
少年坐在前面控制着牛车,他则老老实实在后面找了一个角落蹲下,时不时舔着自己留有西瓜余味的嘴唇,悄咪咪地盯着少年旁边的饭盒发呆。
少年忽然回头,他的小眼神自然被抓了一个正着。
纪昀文的情绪早就被一块冰镇西瓜安抚得差不多了。被发现了,他也不恼,只是慢慢地收回目光,盯着地上巴掌大的牛粪。
“怎么?还想吃啊?”少年回头笑道。
“嗯。那还有吗?”
“当然——”少年回过头控制牛车,“没有了,最后一块被你吃完了。”
纪昀文撇了撇嘴角,“那你还问?”
“喏——”少年重新回过头,递给纪昀文一个苹果,“我这还有苹果,你吃不吃?”
纪昀文看着苹果没动。
少年把苹果在自己裤腿上擦了擦,“放心,干净着呢,你又不是白雪公主,我才懒得毒你。”
纪昀文这才接过苹果,自己又用衣服擦了一遍才抱着啃了起来。
少年噗嗤一笑,“还挺矫情......”
“因为有牛粪。”纪昀文耳朵可灵着,少年的嘟囔全落进他的耳中。
“什么?”少年疑惑。
“刚才,你在地上捡玉米棒子的时候。”纪昀文指了指身后的牛粪,“手上肯定沾牛粪了,因为那牛粪上面还有玉米棒子留下的印儿。”
少年扬起眉毛,“嚯,观察得还挺仔细......”接着又露出坏笑,“那我刚才给你西瓜,你还接着?”
纪昀文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
在纪昀文还没反应过来少年早就已经拿壶里的水洗过手,才把西瓜递给他时,牛车已经走过泥路,最后停在了一排水泥瓦房旁边。
少年跳下车,把牛绳拴在了树上,然后走到铁皮车后,拍了拍纪昀文的背篓。
“哎!到了,下来吧。”
纪昀文茫然地眨了眨眼,四周的环境是陌生的。
“这是......哪?”
少年乐呵道,“不知道是哪还跟我坐了一路?”
这一路上男生好像从来没问过他要去哪。自己好像也没提起过自己去要去哪......
肯定是中暑了。
纪昀文坐在马车上,一边扣着手上的泥块,一边这么想着。
“哎!”少年又拍了拍纪昀文的肩,“你也没跟我说你要去哪啊!”
纪昀文从车上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灰,“你也没问我......”
“得得得——”少年摆摆手,从车上把茅草抱下来,“怪我怪我行了吧?那你先在这里待一会儿,等我把草卸完就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能走。”纪昀文脾气又上来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面对这个男生时,会如此情绪化。要是在云汇那边,别人这么捉弄他,他最多也只会幽暗地在角落用愤懑的目光盯上几分钟。
一定是因为自己晒久了太阳,中暑了。他还是那个逆来顺受,一成不变的小透明纪昀文。
少年停住手上动作,倚在树边就这么看着他。
“行,那你走。”
纪昀文吸了一口气,平复了自个儿的心情,面不改色地把车里的玉米棒子塞回背篓里,放在地上愣了半天,正想着该怎么把豁口给补上,抬头一看,发现男生还在旁边看着他。
“你怎么还在这?”
“这里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纪昀文平淡地哦了一声,打算就这么抱着走回去。才走了几步,又回到了原地。
男生抱臂,“不是要走吗?怎么又回来了?”
纪昀文不是硬骨头,该服软时他立马就软了下来。
比如此刻。
“那个......纪家成家怎么走?”
“你是他家什么人?他儿子可不长这样。”
“我不是他儿子,我是他侄子。”纪昀文老实道。毕竟现在有求于人,可不能好声好气一点么?
“外地来的吧。”少年直起身子,上前把纪昀文手上的背篓给接了过去,“我在村里待了这么久,还真没见过你这号人,想着肯定是外地来的。”
“嗯。刚来没多久。”有人帮自己拿扎手的背篓,纪昀文自然麻溜地放开了手。
“嘶......这背篓怎么还长倒刺啊......”虽说着,少年却没放开手,只是蹙着眉头往里走着,“亏你还能抱这么久......先跟我来吧,给你换个新的,省得又掉一路......”
“哦......”纪昀文看了看自己的手,其实早就被倒刺给扎破了,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感觉到疼痛。他胡乱地在衣服上擦了擦,赶忙跟上男生。
“进屋坐?”男生回头,“还是待在外边吹风?”
纪昀文看了看四周,没啥人。
“我在外边等你就好。”
男生眼神在纪昀文身上扫视一番,有些欲言又止,憋了半天,才说了个行字。
周围的环境对他来说非常陌生,一切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推搡着去全盘接受,只有一种空洞的茫然与无措。
前几天还在云汇的家里吹着空调,吃着西瓜。转眼间,就被自己的老爸揪着来到这个陌生的村子。
纪昀文就这么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没有风,也没有行人经过,连树边的牛也撇着个头不搭理他。
这也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孤独感。
突如其来,如此无措,眼神只能在水泥地板上乱蹿,就像以前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那样做。
地上的蚂蚁都是成群结队地往洞里搬运着食物残渣。纪昀文就这么把下巴搭在膝盖上看着它们驮着食物从台阶的墙面上掉下来,然后又整理队形接着往上爬,再次摔下,然后再次整理食物和队形,又接着往上爬。
可真是倔强且执着的一群生物,要是换纪昀文自个儿上去,他肯定是属于在洞里待着偷懒的那一类蚂蚁,最后因为找不到食物,可怜地饿死在缝隙里……
“小伙子,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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