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打断了纪昀文正酝酿的悲伤情绪。
女人身上穿着花衬衫,头上搭了一顶泛灰的帽子,脸被帽子自带的口罩给遮了一半,加上她是背对着阳光的,纪昀文看不清她的脸。
“我......我......”纪昀文话语踌躇,不知该怎么介绍自己。
“你是和我儿子一块来的是不?”
纪昀文疑惑,“您的儿子?”
女人把手上沾了许多小黑刺的手套摘下随手丢在地上,大嗓门地往屋里喊了一通。
“何立夏——”
一声不应,女人又接连喊了几声,直到何立夏从屋里探出来。
“我在呢!”何立夏冒头,“老妈,您能别这么大声吗,我在屋里差点被你吓一跳。”
“门口这个娃子,你带来的?”女人接过何立夏手中的西瓜,端起来一边吃着一边问道。
“哎!这是我给——算了,我待会儿再进屋切一份吧。”何立夏把手上竹签也给一块递了过去,“他是我在路上捡回来的。”
女人疑惑,惊讶地瞪着纪昀文,“这娃子看着白白净净的,怎么会是小流浪汉呢......”
“不是流浪汉。”纪昀文小声辩驳道,指着何立夏,“是他自己要捎我过来的,我等会儿就回去了。”
女人对于自己儿子的举动并没有产生过多疑惑,显然自己儿子平日里也不是正经模样。她把西瓜到纪昀文跟前,“小娃子,吃几块?”
纪昀文刚想接过,被何立夏一把拦住,“哎,你自己吃吧,我等会儿再去给他切一份。”
“行。”女人又仔细打量了纪昀文一番,“你是哪家娃子嘞,怎么没在村里见过?”
“我是纪家成的侄子,我爸是纪业成。”纪昀文答道。
“原来是老纪家的人啊。”女人笑道,“你爸爸可是咱们村子难得的大学生,还在大城市里头成家立业了,倒是风光着哩,村里人哪个不羡慕你们家。”
纪昀文尴尬一笑。想不到村里人要是知道自己父亲是被母亲赶回来的,看待自己又将会是何种眼光。
“你们这次回村是干嘛来了?”女人接着问道。
“我说老妈......”何立夏端着一盒新的西瓜从屋里走了出来,“你搁这查户口呢?问这么仔细。”
“啧,你别打岔。”女人瞪了何立夏一眼。
“哎呀,屋里还烧着水呢。老妈你不是要洗脸吗?”
女人拍了一下何立夏的背,“得得得,你们小孩子的事儿,我这个老太婆可掺和不了。”说罢,女人进了屋。
何立夏习以为常地忽略她的白眼,靠近纪昀文,“喏,你不还没吃够么,这次给你切了满满一大盘,你可得给我吃完,不然我拿去喂猪了。”
感动不过一秒,就被何立夏最后的话给破了气氛。
纪昀文低头吃着西瓜,何立夏也不急着走,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手上把玩着地上的小石头。
纪昀文嘴里嚼着西瓜,眼神却偷偷瞟着何立夏。
心想他不说话的时候还......挺帅的。
标准的小麦色皮肤,手臂肌肉紧实,隐约可见流畅的肌肉线条。五官很端正,没有什么表情的时候,便会透露出一股尖锐的锋芒意味,与自己的外观截然相反。
细细看去,男生的眉毛很浓密,鼻梁则高高的。鼻子下方的两瓣嘴唇却很薄,薄薄的嘴唇下方是一口洁白的牙齿,其间有两个夺人眼球的小虎牙......
何立夏在笑......
在纪昀文意识到这个严重的问题,准备收回目光时,却与他意味深长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迟了......”何立夏忽然凑近,“你都盯我看半天了。”
纪昀文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撇过头,喃喃道,“看看还不行么......”
何立夏嘿了一声,把手拍上纪昀文的头,“专心吃你的西瓜,不然我拿去喂猪——”
话还没说完,何立夏嘴里就被纪昀文给塞了一块西瓜。
“你真啰嗦。”纪昀文说完撇过头不再看他,只是安静地吃着西瓜。
何立夏倒也是大方,给自己切了得有半个西瓜的量了。纪昀文全部吃完已经觉得有点撑了。
“那个......西瓜吃完了,我可以走了么。”
何立夏坐在地上没有动,低头拿手机发着消息,过了半天才起抬头,“不急这一会儿。”
“为什么?”纪昀文疑惑,不明白为何不让自己走,“我身上没钱,你留我也没用......还有,我爸也没钱......”
何立夏乐呵了,把手机随手扔在茅草堆上,“谁稀罕你那点歪瓜裂枣,你等着就是了。”
不过一会儿,何立夏从屋里拿出了一块毛巾和一些创可贴。
“这是干嘛?”
“给你的。”何立夏把毛巾搭在纪昀文的头上,手指点了点纪昀文的脸颊某处,“脸上沾了这么大泥点,你都没感受到吗?”
何立夏沾了水的手指戳在自己脸上,一阵凉丝丝又痒乎乎的触感。
毛巾在脸上擦了半天,纪昀文忽然停住动作。
“怎么了你又?”何立夏坐在纪昀文旁边继续摆弄着手机。
“所以,你就看着我这样子笑了一路?”纪昀文忿忿道。
“嗯。”何立夏大大方方承认,“我这回来不提醒你了嘛,反正路上也没其他人看见。”
心中的火气在增长,纪昀文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是态度冷冷地把毛巾还给何立夏,“那还真是多谢了。”
“不客气。”何立夏笑笑,“对了,把你手伸出来。”
纪昀文直愣愣地盯着他看了好几秒,警觉地把手塞到身后,“你又想干嘛?”
“我不干嘛!”何立夏叹气,眉毛被气得要飞起来了一样,“你的手都快被背篓上的毛刺儿给扎成刺猬了,我帮你处理一下还不行吗?”
纪昀文眼神忽闪,双手不觉攥紧,这会儿他能够明显地感受到掌心间被刺破的疼痛了,“为什么帮我?”
“你这人咋这么烦呢?”何立夏烦燥地薅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比寸头长一点,又没有软榻在头皮上,属于怎么挠也不会乱的那种。
“算你哥哥我人帅心善行不?”何立夏把脚边石子踢远了些,“赶紧些的,我的牛还等着吃草呢!”
“哦。”纪昀文这才乖乖伸出手任他动作。
“啧啧啧……果然是城里来的小少爷,这手都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
何立夏低着头,用镊子一点一点地夹出皮肤上的倒刺。
“嘶......”皮肉被扯到,纪昀文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
何立夏看了纪昀文一眼,嘴上说着“这会儿知道疼了,早干嘛去了?”手上动作还是悄悄地放缓了动作。
何立夏的手确实比自己糙了不少。
自己以前都是爱躲懒的性子,屋中家务不用自己操心,学校里凡是需要费点体力活儿的事儿也是能避开就避开。由此一来,手上自然就没什么老茧。
“忘了问了,叫啥?”何立夏忽然出声。
“嗯?”纪昀文回过神,“什么叫啥?”
何立夏抬眼瞪了他一下,“我说——你的名字。”
“哦。”纪昀文撇撇嘴,“纪昀文。日字旁的昀,文化的文。”
何立夏嗯了一声,估摸着倒刺挑得差不多,就往划口处贴上创可贴。
“你怎么不介绍介绍自己?”纪昀文道。
“刚才我老妈搁门口喊了这么久,你早知道了,还用我介绍么?”何立夏笑笑,举着纪昀文的手又细细观摩了一阵,觉得没大碍,才放开。
纪昀文收回手,捏了捏自己被贴上创可贴的手指头,心里也像是被轻轻触碰了一般。
“立夏......是二十四节气里面的那个立夏么。”纪昀文问道。
“嗯。我在立夏出生,我爸妈图方便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儿。”
何立夏似乎不太想过多提及家里相关的事,他起身拍拍屁股,说道,“给你换了个新的背篓,走吧,我带你过去。”
何立夏从屋里拿出了一个新的背篓,把车里的玉米棒子全给拾掇进筐里,然后搭在车边的台子上,冲纪昀文招了招手。
纪昀文上前,疑惑地嗯了一声。
“给你收拾好了,快过来背上啊!”何立夏从车上跳了下来,“还等着我给你背回去啊?”
“哦。”纪昀文反应过来,把背篓背上,跟着何立夏往前走着。
背篓才离开车台,纪昀文又是一个倒地,在地上弄出挺大动静,把牛给吓了一跳,蹄子往里挪了挪,仿佛在说,哥们是你自个儿摔倒的,可别碰瓷。
“又怎么了你——”何立夏一脸不耐烦地回头,只见纪昀文又是一个仰面朝天的姿势,背篓里玉米棒子又撒了一地,脸上表情迅速变为不可思议的震惊,“我的哥......你搞笑呢?”
纪昀文还搁地上躺着,努力抬起头,“我没想到这背篓变重了......”
纪家成给自己的背篓破破烂烂的,也不知道放几年了,那竹篾子都干巴得快成为薄纸片子了,也就不奇怪为什么轻轻地就给摔破了。何立夏拿的是一个新的背篓,竹篾子上边都还泛着淡淡的绿,肯定是多了几分重量的,不过纪昀文没有注意到,依旧用着先前的那几分力气。
何立夏还愣在原地震惊了一会,才上前把纪昀文给拉了起来。
“你这人可真牛逼。”何立夏说道,“背点玉米棒子而已,都能搞这么大阵仗。”
纪昀文听出了何立夏话里的意味,面上只当他是在夸自己,“嗯,谢谢。”
“可别——”何立夏赶忙止住纪昀文的话头,“现在谢我可早着呢。”
确实有些过早了。因为何立夏怕自己再弄个人仰篓翻的下场,索性自己背了起来。
能有人帮自己出力,自然是再好不过了。纪昀文心里也是欣然接受的,但碍于情面,口头上还是得客气两句。
“要不——还是我来吧。”纪昀文非常客气地说道,身子却没有跟着上前。
何立夏一眼就看出了纪昀文的心思,轻哼了一声,“好啊,看看前面哪有坎子,等到那我就换给你。”
不应该多嘴的。
纪昀文在内心懊悔。
意外的是,这一路走下去,都没有何立夏所说的坎子,何立夏路上也没让纪昀文上前和自己换趟。
两人穿过一条小巷,周围的景色逐渐变得熟悉了起来。
一路上两人都没再说什么话,直到快到自己叔叔家附近,纪昀文才先行开了口。
“我叔叔家就在前面了。”
“过来。”何立夏在不远处的砖堆处停住。
“我知道纪家的脾气,可臭着。”何立夏一面说着,一面把背篓往纪昀文身上放,“我就不过去了,要是让他知道是我帮你背过来的,你指不定要挨一顿骂。”
何立夏说这话时,语气轻轻的。没了先前的不正经意味,纪昀文听在心里,像被太阳烘烤过的棉花糖一样,暖暖的。
“嗯。谢谢。”纪昀文说着就要从砖块上起身。
“等等——”何立夏拉住纪昀文,手搭在背篓底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遇到你这小少爷,我可真遭罪......我帮你扶着,怕你再摔倒给我惹麻烦。”
纪昀文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这一路下来确实是这样的,自己冒冒失失创造了不少麻烦,全是何立夏在身后给自己兜着的。
纪昀文适应了肩上的重量,就向着自己叔叔家的方向走去。
水泥房那边已经陆陆续续地升了炊烟,叔叔家也是。看来他们已经回来了,得想想待会找一个什么借口合适。
纪昀文想着,心里又忽然冒起一股好奇的感觉,促使他回过了头。
何立夏还站在砖块那边,不知同谁打着电话,看到自己回过头,他立马招了招手,示意自己赶紧回去。
在水泥房飘过来的烟雾之中,纪昀文还是捕捉到了何立夏对自己露出的一抹笑。
这样的感觉,好像还不赖。
当然这一切美好心情,在踏进黑压压的屋中顿时被灭得粉碎。
他的父亲,纪业成,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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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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