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座上人醒了,黑雾躁动起来。
这些黑雾由陨落仙魔酝酿万年的凶煞气形成,最是阴邪。
凡铁沾染一丝便能铸就绝世凶兵,至于修士,莫说沾染,光是靠得近了些,无不堕落成魔,疯疯癫癫不成活。
而此刻,雾气游蛇般凑近,伏头,讨好似的蹭了蹭座上人垂下的指尖。
那截白得可怖的手指略略动了动,刹那,黑雾竟被无形的压力生生按灭在累累白骨上。
“聒噪。”
周围踊跃的黑雾顿时一滞,默契十足地齐齐往后退了半尺。
酆无妄不甚在意,在骨座上换了个更自在的姿势。
松垮的衣襟随着他的动作滑落,露出胸膛上若隐若现的黑色纹路。
纹路从心脏蔓生,沿血管以极缓的速度滋长。
它们潜伏在过分苍白的皮肤下,同血管收缩一起一伏,隔着薄薄一层皮,竟像是有了呼吸,诡谲无比。
酆无妄阖目,催动神识。
天道借众生灵的手将他封印于此。
本体力量出不去,不妨碍他借三尸的眼睛,以及操控烙下心魔印修士的躯体。
前者虽然本质上是酆无妄自身,能看、能感知,但止步于此。
后者则如同他的物什,可以随意驱使。
不过除非必要,酆无妄从没生出过看一眼或操控的心思,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搜寻善尸的方位,原因也很简单。
善尸的道心动了,且动得十分……莫名其妙。
不似恨意、不甘、愤怒,而是心脏被只手狠狠捏了一般。
这种无法控制的感觉叫酆无妄眉头微皱。
他沉入善尸躁动的道心。
刹那,闪回的记忆裹挟着原主也不自知的念头,纷至沓来。
未踏上修行之路的伏寒玉站在遍野横尸上,仰头看到斩破天光的惊世一剑;
一意孤行修行剑法的伏寒玉,无数遍观摩留影珠里那人的身影;
最后是今日,“借剑一用”、碎成齑粉的铁剑、摩挲的指尖、“你可愿随我学剑”——
从伏寒玉道心里抽身的酆无妄眼神复杂:“……”
他没想到善尸的道心是这么动的。
更没想到表面光风霁月救苍生的正道魁首,背地里竟寂寞难耐到撩拨一介小辈。
以凌华的境界,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可偏偏要拿善尸手里那柄破烂铁剑,更不必说剑碎时那道极微小的力道。
虽说他看惯了芸芸众生挣扎在**里丑态毕露,可道修到凌华这份上,无不追求飞升成仙。
耽于一时爱欲,还放荡得如此不加遮掩的,反倒稀奇。
黑雾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冷哼,当场啪叽一下伏在地上,瞧着极为熟练。
无端动怒,这尊煞神八成又在思考胸口那朵大呲花了。
这花也不知道咋回事,闻着一股心魔气,内里却空洞无比,偏偏煞神还放任这样一朵败絮其中的心魔在其心口蔓延。
想想它们仙魔煞气,谁不是酆无妄指哪儿打哪儿,可惜同魔不同命。
没等黑雾们感叹两句,一道心魔印动了。
它们得救般飞快涌动起来,呈漩涡状极速凝缩,短短几息,一面玄镜浮在半空。
“芷芙被凌华救下,未能引动善尸心魔。杓办事不利,向主上——”
镜子那头的人才行一礼,请罪二字未出口,待看清酆无妄略微烦躁的神情,不由得一顿。
“……请罪。”
主上自从斩去三尸,愈发薄情冷性,今日动怒,于大业倒是好事。
心念转瞬即逝,见酆无妄半阖着眼,神色冷淡,杓继续道:“距离秘境开启不足三月,请主上容许我将功补过,届时再杀一次芷芙定然能引动、”
话没说完便被打断。
“不必,善尸道心已动。”
杓露出惊异之色。
三尸如何生心魔的计划由他一手制定,善尸虽善,但一心追求武道,冷情冷心。
芷芙既然没惨死眼前,善尸便体会不到深刻的无能与不甘,又怎会动摇?
然而主上的话不可能错。
杓斟酌了一下,问道:“主上可知善尸道心因谁而动?”
他总觉得说到道心二字时,酆无妄眼神瞧着有点嫌弃。过了几秒,杓才见镜中人启唇:
“凌华。”
杓暗自点头,据通传的消息,当时在场只有三人,既然不是芷芙。
“的确、也只能是这位了……”
哪知他一句自警,镜子那头的人神情愈发微妙,再开口,语气莫测:“按原计划行动。”
问自然是不能问的。
杓躬身道:“是。”
*
一只仙鹤载着伏寒玉飞入凌步峰,朝竹屋而来。
竹屋是岑映商的记忆回归后新建的,不是说多了份现代记忆吃不了修仙的苦,实在是他之前过于变态。
变态到什么程度?
旁人苦修好歹在山中凿个石室,他倒好,仗着修为无惧罡风,在峰尖挑了块石头,一坐就是小几百年。
一块崎岖嶙石愣是被他坐得平整,就差锃光瓦亮了。
现在回想起来,名为凌华之时,虽然心无旁骛,道途坦荡,但无爱恨、无牵挂,即便飞升,同一器物又有何区别?
成为岑映商的一年,他对世间多了留恋、生了杂念,倒也不见得影响剑法精进,反而有所突破。
不过伏寒玉搬进凌步峰的确多了道难题。
岑映商先是把桌上打发时间编的几只竹蝉竹鸟给收了。
接着是竹椅上的软垫。
到了他的修为,突破主要靠机缘和顿悟,好逸恶劳些也无妨,带坏弟子可不得当。
最后,他思忖片刻,将书架上的异闻志怪、神话传说等杂书收进储物戒,只留下清一色的功法书。
一室素净,仙鹤也恰巧落地,化作小童,候在门口。
不等伏寒玉请示,岑映商直截了当道:“进来。”
“师尊。”
少年人挑帘而进,即便从师侄成了弟子,也旧习不改,唤人时那双着了墨的瞳孔坦然地盯过来。
照理说,这般不加收敛的眼神,瞧得人是块木头便罢了,被看的人怎么也该察觉到异样。
可惜事与愿违,岑映商不光是木头,更是石头,还是块被罡风磨砺了几百年的顽石。
“顽石”正看着新得的徒弟万分称心,勤勉、话少、不拘泥繁文缛节。
是魔主的善尸又何妨,三尸不合一,伏寒玉便只能是他岑映商的徒弟。
“佩剑可有眉目?”
伏寒玉干脆地点点头:“从堂口又领了一把。”
岑映商:“……”
那破铁也能叫剑?
岑映商本意是问伏寒玉找好炼器师没,锻剑原料他出。
这话一出,他反倒不知如何回应了,索性无视伏寒玉,从储物戒取出原料。
凤凰石、龙纹血金、赤炼乌金……
修士争破头也抢不到的顶级炼器材料,被岑映商摆摊儿似的一长溜搁在地上。
伏寒玉扫了两眼便不甚在意地收回视线。
一是见识少,认不全,二是岑映商给的怎么都是好的,三则——
“不如师尊替我挑一块?”
也行。
岑映商琢磨了一下,伏寒玉是金灵根,同属金的龙纹血金自然最合适,不过他手上缺一株中和凶性的白灵芝。
白灵芝长在封神井的第三层,第三层的准入门槛是元婴,境界再高进了第三层也会被压到元婴,这也是“封神井”的来由。
恰好封神井三月后开,伏寒玉从结丹大圆满突破元婴应当来得及。
岑映商收起其他材料:“你明日起去峰顶练剑。”
伏寒玉略微疑惑地捡起这块黑不溜秋的石头,但也不至于多想,当下应允。
“是,师尊。”
听屋内没了谈话声,门口的小童探头,确认现在不会打扰仙君要事,便迈着小短腿跨过矮矮一截门槛,欢快地跑过去,踮脚举起玉简:
“仙君,给!”
岑映商瞥了眼玉简角落的章印,是掌门。
他收下玉简,习以为常地从储物袋拿出一条约摸一尺长的银鱼,放入小童怀中,摸了不忘拍拍小童的脑袋。
小童眼睛一亮,脆生生喊了句:“谢谢仙君!”
说罢便迫不及待地跑到门外,化作仙鹤,一口吞了银鱼。
外头,仙鹤兴奋地拍打翅膀,传到伏寒玉耳朵里却恼人得紧。
他低头看向手里那块黑不溜秋的石头,又瞥了眼窗外仙鹤得意忘形的肥屁股,忍不住轻啧一声。
不过区区一条银鱼。
下一秒,一道身影提了剑风风火火朝峰顶走去。
岑映商愈发觉得这徒弟称心,修炼不论天资如何,自当勤勉。
他看向手里的玉简。
【师叔,我已去信各大门派,均未发现遗种踪迹。妖族不曾回信,概况不得而知。
天机阁主一年前闭关,副阁主不能当事,几位门主皆以为前去查看封印最为稳妥。
然而师叔才出关,他们竟统一口径推举师叔,一群老贼!竖子!
……】
岑映商果断跳过近三分之一篇幅的骂骂咧咧,扫到最后。
【……师侄认为,苍生虽重,但重担又如何能压在师叔一人肩上?
师叔且好好养伤,我横竖得叫他们凑一队人马出来!】
当年一战,各家都损失惨重,不光陨落了一半中坚力量,就是没陨落的,因煞气缠绕生心魔的不在少数。
唯一好些的便是乾元宗了,一是岑映商不生心魔,二是剑道弟子杀伤力强,活下来的人多。
而封印在仙魔战场深处,检查封印意味着要横跨仙魔战场。
这对于魔气入体的岑映商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怪不得掌门义愤填膺。
怎么,你的老祖受心魔影响杀不得遗种,他的师叔就能了?
不过此事尚有内情。
封印虽然在仙魔战场深处,但通往封印的路却不止一条——
封神井。
封神井是当年深入战场封印遗种后,偶然发现的一处秘境。
尽管封神井和封印同在仙魔战场深处,然而两者好比一张纸正反面的同一个点,位置一样,空间不一样。
从封神井下到底,破开空间,正对仙魔战场深处的封印。
如此一来,岑映商反倒是检查封印最适合的人选。
当年一众人完成封印,想着顺便探索一下这处秘境,谁知封神井里密密麻麻爬满了低阶遗种,一进秘境还被压了境界。
其他大能以一当百,不至于捉襟见肘但也深感棘手,回头一看,却见岑映商提着把断剑砍瓜切菜,如入无人之境。
大能们:……这显得他们很蠢!
掌门本该知道这件事,然而乾元宗同去的长老不知岑映商性情,只觉没必要越俎代庖,而岑映商——
他到现在也不知道掌门不知道。
于是,在掌门洋洋洒洒的废话末尾,岑映商添了句“无事,我去”。
左右魔主不可能放弃对伏寒玉动手,他去也能照看着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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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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