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毓之行并不顺利,楚大将军的身体时好时坏,这路程进展也时快时慢,陆生身体倒是恢复得极快,不到几天就能给楚大将军煎药。
但人极其沉默,除了煎药就只是呆在屋内。
陆生梦魇,听几个士兵说,他梦里一直在喊小虎和芸娘,醒了就将自己关在屋内,写一封信,煎一碗药。
楚毓也变得沉稳,总是在楚老将军清醒时与父亲打趣说笑,整天整夜陪着楚老将军,生怕一个不留神人就不见了。
人后,姑娘也见过楚毓咬着牙流泪,静静的接受伤疤的蜕皮,还有他迟来或是早来的成人礼。
像是软刀子割肉一般,楚毓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父亲清醒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也越来越少说笑。
父亲每次清醒的时候,总是眼含热泪,眷恋无比看向强颜欢笑的他,胸口的伤每日都在换药,可就是不见长出新肉。
他不敢睡觉,只是趴在父亲的床榻边,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有了雾气就擦掉,在父亲要命咳嗽声中,颤抖大声喊阿雅姑娘……
马车行程到第十七天时,楚大将军的病情控制不住了。
那天日头很好,楚毓本来还和清醒的楚大将军说着今晚要住哪家驿站,里边什么最好吃,楚大将军还笑着说好,下一秒就咳出了一大口血。
停下的马车里,姑娘素白的衣裙沾上了血污,素净的腕子上下翻飞,正在忙碌的腕子突然被一只满是老茧的大掌握住。
施针的姑娘愣住,看着面前这位两鬓斑白,为大齐守江山的战神,或者说一位年过半百的病人。
楚卫国守了荼西一辈子,从前朝,到今朝,数不清打了多少仗,数不清杀了多少人,也数不清梦里汴毓的星星。
发妻在世时,总是抱怨他不回家,说孩子总是问父亲怎么还不回来,他就心软了。
打仗,最忌当断不断。
如今,楚卫国脸色黑沉,脸上的威严更甚,像是怕吓到她,故意扯了抹笑收回手,“不用了,就到这儿吧……劳烦姑娘为我这等粗人数日奔波,舟车劳顿……”
姑娘想说,你不是粗人,你是大齐的战神,你和那些士兵,都是真正护佑大齐的…战神……
……什么是战神?
面前的战神在短短十几天里白了发,生命力的迅速丧失让他失去神的光辉,他,只是一个人,年过半百,还未享天伦之乐的知天命。
喉咙被堵住,姑娘摇摇头,咽下所有的虚妄之词,素手又快速扎了几针。
自知大限将至,楚卫国皱着的眉头松了松,只是呼吸依旧吃力。
她现在能做的,只有让他把想说的话说完。
接着,姑娘跪在他面前,行了大齐最敬意的大礼。
姑娘跪得很虔诚,一双星眸带着惭愧,“未完成将军遗愿,阿雅有愧。”
楚卫国轻轻摇头,望向这个不卑不亢的姑娘,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发妻,被敌人逼迫,城墙一舞后跳下,香消玉殒。
“你我萍水相逢,谈何有愧?听毓儿说起你身份特殊,伴君如伴虎,希望姑娘日后不被那些个晦气东西约束。”
姑娘点头,想了想楚卫国的不放心之人,“楚毓,将军……”
夕阳西下,残血一样的夕阳照得楚卫国红光满面,混浊的眸子里泛着泪花,“我儿……”
从马车里出来,姑娘抿唇对着那双希冀的眸子摇了摇头,楚毓红了眼眶,急匆匆应着马车里低低呢喃,“父亲!”
看着少年没入马车,还有陆生跪在地上泪流不止的模样,姑娘只觉得万千斤两压在心中。
这人到底该如何过一辈子?
英雄?何为大英雄?英雄回不了家。
她也回不了家,她也想做英雄,她还想自由自在一辈子,谨遵骗子师傅的医训,找到尉迟笨蛋,过好她的一生。
在嘶哑的乌鸦喊叫声中,一生征战,守护边疆的战神,终究没出得了夕阳尽头的马车,陆生也是,他自刎在自己大哥身边。
浑浑噩噩的楚毓是被姑娘扯出去的,看着姑娘指挥着人要就地安葬他父亲。
靠在树干上白发苍苍的父亲,紧闭着眸子像是睡着了一般,楚毓身上稚嫩的气质褪尽,低低哑声开口,“父亲和我说,要将陆叔和他一起烧了,分成两份,一份洒在汴毓,一份洒在荼西,一份……留给我。”
姑娘不再说话,但按他所说的,趁未下雨时将灰烬分出三份,分别装在三个盒子里。
天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行程被迫终止,一行人找了个地方搭起帐篷。
姑娘去收拾针包时,突然发现一个干干净净的包袱,打开后是整整齐齐的二十几封信,还有一大包药渣,信封上写着“吾妻亲启”。
但每封上“吾妻”又被划掉,接着写了又划,划了又写,直到墨渍染黑信封。
收拾完针包,姑娘拿着包裹下了车,在灰烬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找到了默默吞噬苦楚的楚毓。
姑娘打着素伞,走到湿漉漉少年面前,顿了顿开口,“你知道陆副将妻子在哪吗?他留了包袱。”
像是有了些力气,少年擦了擦湿漉漉的脸,红着一双眸子看她,点头,“知道,她在汴毓,明日先启程去汴毓。包袱…”
少年的视线落在包袱上,“在下想请姑娘代为保管。”
姑娘淡淡点头,撑伞准备远去,刚转身就听见伴着沙沙雨声的道谢声,“多谢姑娘多次帮我父亲…和我,我楚毓这辈子欠你,只要你……”
姑娘淡淡止住他的话,“那荼西呢?”
荼西不止有野兽蛮子,有楚毓的过往所有,有他的父母亲,有他的所有发小亲信……
人,是靠着回忆活着,或者,靠着回忆里的人活着。
楚毓,离不开荼西。
像是为了确定自己的想法,姑娘转过身,素净裙摆甩出一串水珠,姑娘一字一句,“楚毓,你不欠我。我所做的,都是我想做的。你父亲是英雄,是大齐的战神,是我年幼就敬佩的边疆不败将军。所以,我所做的,都源于自己,无他。你不必感到亏欠,相反,大齐亏欠你们。”
盯着少年通红眸子里闪烁的泪,姑娘干脆蹲下身,看着少年郎死死咬牙忍住泪水,眼睛瞪大不让泪水滑落,三分滑稽七分倔强。
可面上的雨水混着热泪,一滴滴流入衣领,像是父亲最后的亲近,一点点润湿他的衣衫。
对面的姑娘冷白着一张脸,脂粉未施,在他眼里却似仙女一般,说的话也格外温柔,微凉素手擦去他的泪,只一下。
像是不放心弟弟的姐姐,姑娘将腰间的令牌解下,塞进他的手里,“楚大将军尊重你的选择,我也是,我想……圣上也是。”
雨声淅淅沥沥,砸在伞面上,砸在绣鞋上,砸在楚毓的脸上,混着滚烫的泪划落。
楚毓觉得自己今日像是要把这辈子的泪都流干,骨节分明的大手紧紧攥着那枚令牌,低垂着头,发白的指节落在姑娘眼里。
是找出卧底,替父报仇,杀回荼西,成为新战神,是退隐汴毓,富贵过一世,还是其他,姑娘觉得楚大将军的战绩加上这个令牌,保得住他的选择。
她能做的只有这些,姑娘站起身,撑着伞默默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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