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乐宫中,歌舞升平。
蔺泊舟自加冠之时便往边境去,替他父亲,先任广平王迎战蛮夷。如今凯旋,皇帝自然高兴,大宴群臣。
他一向对这种场合无甚兴趣又不善应酬,明明是主角却躲在一旁半撑个头,轻轻晃着杯盏中的酒。
今日的乐曲与往常的不同,从前均是钟鼓笙一类的,听得叫人困倦乏味,此次多一味琵琶音色横贯其中。那人想来技艺非凡。
他往远处看去,确有一人抱着琵琶,乌发于肩,与那些老态龙钟的乐师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爱卿久未回京,不知可还习惯?此次爱卿立下大功,想要什么赏赐,尽管提便是。”
蔺泊舟曾是世子,早些年被迫留于京中,此去征战已有两年。
“回陛下,自是习惯的。不过今日所奏乐曲甚是别致,在下倒落伍了。”
“没想到广平王还通音律?说的是弹琵琶的吧。这可是人才啊,快上前来。”
那人闻言停下手上动作,抱着琵琶上前向他们行了个礼。
“小人温白秋见过陛下、广平王。”
“爱卿想听什么?”
“随意。”
他偏头盯着那人,只觉得有些纤弱,几是抱不起那琵琶,可演奏时是那样有力,时而不急不徐,有时又有千军万马袭来之势。
“京城王府中想必未安排上乐师吧?不如将此人遣去当差?”
皇帝虽胆小又无谋略却有些君王气度,不极度偏爱什么,什么都能随手予人。
“谢陛下恩典。”
蔺泊舟虽无甚在意,但王府确实缺乐师,有这么个人也不错。
温白秋虽为乐师但级受达官显贵之人喜爱,在乐府中一人之下而已。手中金银财宝不比四五品的官少。只是他并无家世背景,终是与乐坊伶人一类无异的。
蔺泊舟并非是对音律极有兴趣的人。温白秋独奏完之后皇帝又换了几个乐师上前,他实在无趣便随意找了个借口出去吹吹风。
“温大人您没事吧?太医...有人吗!?”
外面下着雪,朱红宫墙边温白秋披着狐裘,头低着,脱力的倚在一片殷红之上,几个宫女在他身旁不知所措。
蔺泊舟见状上前去,他母亲也有这病。他只见温白秋的手紧抓着心口,如溺水般不知所措,发鬓已湿。
“失礼。”他直接将手伸进温白秋的衣袍。温白秋太瘦了,极厚的绒衣之下只有些骨头。他很快便找到了一个盒子,里面是药。
手指触上温热的唇,药被送入口中,好一会儿他才缓下来。
“多谢广平王。”
此刻他仍是面无血色。蔺泊舟突生爱怜之心,让自己的人把他送走了。他又回席上去。
看一众大臣的意思,是要他在京中多住几日。
宴至尾声他的人才回。
“晏笙,他住哪儿?”
蔺泊舟偏身看向刚回来的人。
“繁华之地,依属下看来不必王府差。内里有个极大的沼地用于养鹤。
温白秋府上,此时他已缓过来,往养鹤的沼地中去。天色已不早了,但他们见温白秋来仍向沼地边走了两步去见他。
雪仍在下。鹤头顶上的红色格外显眼,在冬日里有种莫名其妙的暖。
“大人?天寒地冻,您快早些回屋吧?”在这片沼地边守夜的人从瞌睡中醒来只见着温白秋撑着一把素色的伞立于池边,一盏柔黄的灯在冬夜十分耀眼,也为温白秋脸上添了些许柔光。
温白秋没回话,仅是点点头。
而京城的广平王府久未有人打理,下人仅跟来少许,大多物件都有人送来,但人他还是用自己的放心。他不知皇帝何时学会谋略了,今日十分自然的将那乐师往自己这儿送。不过皇帝从始至终都是世家的傀儡罢了。若是那位还在,现下恐非当今局面。
晏笙此刻独抱着壶酒坐于屋檐之上。雪染白了衣襟,虽为英年,头发却变得斑白,似一位老翁。
“解韫...我必偿还。”
他曾是太子伴读。昔日于东宫之中,解韫几是与他形影不离。晏笙生性冷淡,做事一板一眼,可解韫却不甚在意,总笑着看他。
“昀停?”昀停是晏笙的字,解韫总在习字时这样叫他,然后等他偏过头来时轻笑一下说:“没事。”像一只狐狸。
解韫极通人情事故,又绝顶聪慧,若不是世家有意谋害。他会是一个好皇帝。
他那会儿总是因解韫叫他而愣神,笔尖的墨就那样滴落,在宣纸上留下一块污迹。而现在,他睁眼闭眼都是解韫。
那日家中说有急事,要他出宫,他急匆匆赶回去,却只是一家人在一起吃个饭。他想再回宫去却被拦住。一夜辗转反侧,再醒时已天地巨变。解韫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处死”。而这其实是谋杀。
皇帝又恰在那日“病逝”。他们依祖制拥立长子便有了现在的皇帝。
“时雨......解时雨......解韫......”他喝得烂醉,只是念着解韫的名字便已红了眼眶。雪将衣襟打湿,几是要在他身上结冰,他却仍呆呆坐着,望着沉云霭霭。
第二天仍是早起。蔺泊舟久未回京,穿朝服都有些不习惯。他知道昨日是解韫忌日,晏笙想必没睡好便没让他跟着。
世家似是早已商量好了一般,决意要让他暂住京中。不知又打的什么如意算盘。不过久不回边疆他是万万不能这样的。
现下只能且行且看,不起冲突为上。
回府时新来的下人早已到了。他放心不下,管家又留在边疆的王府,只好亲自审。像他这样会拿名册一一对人的主儿不多。
他格外留意了其他人送来的仆役,多是美人。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不错的字。”
皇帝送来的那乐师字桴意,那日他只介绍了名。
“多谢王爷赞赏。”他今日不抱着琴看着却更瘦弱三分,许是久病所致。蔺泊舟想到母亲和姐姐在边疆便忧心万分。
蔺泊舟甚少举办宴会,用他的日子不多,其余时刻他便仍当乐府的差,整理收集乐谱一类的。
不过近期倒有场不得不办的宴。他下周便生辰,京中想巴结他的人早早便送来了贺礼,若不请来倒像他无礼。
他也好让晏笙谋一个一官半职,与官员们套个近乎。
“王爷,良缨郡主来了。”晏笙刚说完便有人进来。蔺泊舟正审人审的无趣,又有新的事要来。
“皇姐,你怎么来了?”蔺泊舟起身又叫人给她上茶。
“怎么?我不能来吗。”蔺意晚从小跟老王爷学剑术,一点姑娘家的感觉也没有。
“这就是你府上新来的仆役?长得挺好看,只是风一吹便要倒了吧?像姑娘家一样。”
蔺泊舟听她说这话哭笑不得。
“他是乐师。”
此刻温白秋还未走,站在一旁。
“哦?你会什么?”她来肯定不是为了闲聊只是她实在容易分心。
“回郡主,琴、箫、琵琶。”
“那就琴吧,天天听泊舟吹箫腻味的很。”
温白秋拿琴时蔺泊舟才有空问她正事。
“姐,母亲在边疆无碍吧?”
“嗯,康健的很。”
“她前几日写信要你宴会结束后别急着回去。”
“京城有事?”她喝了一口茶。
“她说...要你早日成婚。”
蔺泊舟犹豫了一会儿,他怕他姐一生气把桌掀了。
“看情况吧。”
蔺意晚刚举到唇边的杯盏又被她放下了。
温白秋此刻来了,有人帮他将琴放下。他旁若无人的弹着,余音悠远。
“哦,梧桐木的。这琴不错。”
说话间她已走到蔺泊舟身后,拿起了他桌上放的名帖。
“皇帝给的?稀奇。”
“嗯,王府缺人。”
蔺泊舟不敢乱说话。
“皇姐,你帮我一起审审人?还有百来个人呢。”
“行。诶,你不用撤了。弹挺好的。留这儿吧。”蔺意晚倒是难得夸人了。之后他们用大半个上午的时间把人审完了。
朝堂内大致有三派。世家各自为政,而其中三家势大,控制着皇帝。另一派那叫一个衷心,死心塌地的帮扶皇帝,直言死谏,抛头颅,洒热血的都有。而第三派就由蔺泊舟他们这些立场不明的人组成。
蔺意晚虽易生气可管起事务来却有条不紊,到宴请那日东西均已置办齐备,府上也已置办停当,新备的腊梅与红梅让王府在冬日添了几分生气。
到他生辰那日下午府里便热闹起来了。他母亲不在,可在附近的亲眷均来了,礼物更是一箱一箱的送来,蔺意晚已命人登记了,她还得接待那些亲戚。蔺泊舟也忙得不可开交,他不可能让他姐来应付这些官员,而他自己又不善交际,颇为疲乏。
他们全都卯足了劲的套近乎,一幅和他父亲很熟的模样,说什么他颇有他父王当年风采一类的,他听的都厌了。
不过为了将晏笙安插入皇帝身边,他还是另外同禁军统领还有兵部要员们多寒暄了几句。不
是世家出身的好像仅有去年的武状元严烨,听闻他当年无人能敌,纵是世家使诈也没叫他落榜。
严烨亦不是喜欢寒暄的人。入席坐下后便没怎么动过。而宴前还有一个极无聊的过程,御赐的物件会被一个一个呈上来,之后还要念长到离谱的礼单。虽说蔺泊舟不怎么爱惜财宝玉石,但仍能觉出皇帝挺看重他的。抛却黄金百两另有字画石玩,良弓利剑。
蔺泊舟,没怎么听礼单内容,偏头听温白秋弹琴。不得不说,比礼单内容有意思的多。他弹琴的样子极认真,一丝不苟,专心致志。
“晏笙,你让他换箫吧。”
他寻思着弹这么久也该累了,他听着都无聊,不如换一个。晏笙知道温白秋是想有点新的消遣。
温白秋的箫是玉制的,纯白无暇。看着也赏心悦目。他会琴、箫、琵琶和笛子,样样皆不逊色。
宴席间,谈笑不绝。他向严烨直接挑明了意图,而严烨的回答却让他觉得出乎意料又合乎情理。他表示会支持蔺泊舟的一切行动,前提条件是他要娶蔺意晚。不过他同意入赘。
他官居正三品,年纪轻轻到这种地步实属难得,但他无家世也无背景,让人极难权衡。决定权在蔺意晚手上。
“空山兄,再来一杯!”
空山是蔺泊舟的字,此时与他平辈的人正在给他灌酒。现在王府的乐师是够的,所以后半夜换了一批人。
蔺泊舟其实并不喜欢喝酒,所以再一次借机“出逃”。
他有在边疆王府养狼,但这儿并没有,花园里东西很少,只几株红梅显眼。他听见不远处有些许声响传来便往那处去。温白秋正在摆弄他的笛子。他见蔺泊舟来立刻行了礼。
“起来吧。”近看温白秋更是消瘦,耳朵和鼻尖冻得通红,他知道温白秋年纪比他大但看着却幼上许多。“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可能是蔺泊舟喝太多了,脑中仅能浮现出“美人”这个词。听到这话,温白秋神色如常,既无喜悦亦无惊慌。
蔺泊舟就这么盯着他,而后慢慢靠近。
温白秋心中明了,自己就像一只金丝雀。无亲无故,无家世亦无背景。从前在乐坊,现下在乐府都一样,要竭尽全力讨饲主欢心。因此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蔺泊舟只觉得有一点热意贴上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冰凉的鼻尖。他用力吻上,啃噬着温白秋的嘴唇,温白秋虽吃痛却也不躲闪,任他肆虐。
等回神时他已将人压在墙上。红梅阴翳之下,温白秋嘴唇破了些许,眼眶也红了,就像被欺负了一样,看着惹人怜爱。
蔺泊舟似乎也有点诧异,只听见温白秋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道:“王爷?”
蔺泊舟有些不知所措,岔开话题一般说:“你笛膜贴的挺好了,马上该换场了,不用再调试了。”然后兀自走了。
之后蔺泊舟全程心不在焉,差点将严烨的事忘了。草草和蔺意晚讲了几句后让她“自己想想”,也不和她讨论就拿起酒杯去找别人喝酒。可不管怎样他都会留意到温白秋,看到他微肿的嘴唇就会想起刚刚的事。
温白秋吹着笛子,难得的有些疲乏,不如以往轻松。他不清楚蔺泊舟的心思,可他现今如日中天,若想在京中活着便该有靠山。况且,接近蔺泊舟本就是他的任务,只是蔺泊舟的反应让他有点意外,格外的......纯情。
今日秦宰相也在,算是很给蔺泊舟面子。
大燕是由五国合并而成的,其他四位异姓王均向现今皇帝称臣,所以蔺泊舟与皇帝并无血缘关系缺也算作亲王。
宴散时,蔺泊舟又瞧见温白秋。他今日喝了不少,路都走不稳却不肯要晏笙扶。蔺意晚今日也极反常,没了人影。
蔺泊舟用最后一丝理智偏头不去看温白秋,跌跌撞撞回了房。
不知为何脑中总浮现出温白秋的脸,随意的想着,不多时便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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