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 —— 木府·正堂
檀香在堂内袅袅缠绕,却驱不散那股压抑的气氛。木子臣正端详着手中一份拜帖,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家主!不、不好了!”一名青衣家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入堂内,声音因惊惧而尖利,“三公子……三公子他闯祸了!”
木子臣眉头猛地一拧,那份拜帖被他重重拍在黄花梨桌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近来心口总是不适,此刻更觉一阵绞痛袭来,不由得用掌心死死按住。
“他……”木子臣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更深的却是疲惫,“他那双腿,已经……已经这样了,还不能让我清净片刻吗?说!他又惹了什么事端?”
家仆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声音颤抖:“三公子……他在长街之上,和萧家大公子萧南风……动、动手了!”
“什么?!”
木子臣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另一只手赶紧撑住桌角才稳住身形。紧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他满面通红,青筋暴起。
“咳咳……咳咳咳……逆子!这个逆子!”他好容易顺过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痛心,“当年他筋骨完好时,惹是生非也就罢了!如今……如今腿都废了,还不安生?他连路都走不稳,拿什么跟人打?是嫌我这把老骨头被他气得还不够,非要我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打死在街上吗?!”
他越说越气,猛地一挥袖袍,将桌角的茶盏扫落在地,瓷片碎裂,茶水四溅。
“去!立刻去!多带几个人!”木子臣指着门外,厉声喝道,“就是用捆的,也要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给我绑回来!”
……
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围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圈。圈内,萧南风一身锦袍纤尘不染,负手而立,脸上带着几分轻蔑与玩味。他身后几名健仆,则毫不掩饰地发出嗤笑。
而在他们对面,木下眠跌坐于冰冷的青石板上,一身朴素的青衫沾满了尘土,发冠歪斜,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模样狼狈不堪。他那双曾经习武、如今却使不上半分力气的腿,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蜷着。
然而,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如同一棵被风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青竹。那双与他父亲颇为相似的眼中,没有残废者的颓唐,也没有落败者的乞怜,只有两簇冰冷的、倔强的火焰在燃烧。
“木下眠,”萧南风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人都听见,“看在木伯父的面上,今日你当街冲撞于我之事,我可以不计较。只要你低头,说一句‘萧公子,我错了’。诶!我便让你的人,安安稳稳地抬你回去。如何?”
他刻意加重了“抬”字,羞辱之意,不言而喻。
木下眠嘴角扯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声音因方才的挣扎而有些沙哑,却清晰无比:“萧南风,要打便打,废话真多。”
“好,有骨气!”萧南风面色一沉了一瞬却又立刻放声大笑。
就在这时,外围传来一阵骚动,木府的家仆们终于挤开人群冲了进来。为首的老管家看到三公子这番模样,眼圈顿时一红,却不敢怠慢家主之命,连忙上前低声道:“三公子,老爷动了大怒,命您即刻回府。您……您就服个软,我们先回去吧。”
木下眠的目光越过管家,冷冷地钉在萧南风身上,对周遭的劝解恍若未闻。
萧南风见他这般,冷笑一声:“看来,木家三公子的骨头,比他的腿硬多了。”
木下眠缓缓抬起手,用衣袖一点点擦去唇边磕碰出的血渍,眼神如同孤立狼匹斥满红丝。
“我的腿是废了,”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执拗,“但你,我还是打的过的。”
这句话,像一枚钉子,楔入了三十年前的这一天,也楔入了此后无数人的记忆里。没有人知道,这场看似荒唐的争斗因何而起,只知道,从那一天起,那个断了腿的木家三公子,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变得不同了。
……
最后,木下眠并未被“抬”进来,而是由两名健仆半扶半架着,拖过了高高的门槛,勉强让他站立在冰冷的地砖上。
他依旧紧紧攥着那个小布包,衣衫破碎,满身尘土混着干涸的血迹,脸上除了新添的淤青,更多的是近乎麻木的平静。
唯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
木子臣端坐在主位之上,面沉如水,指节一下下敲击着黄花梨椅的扶手,那“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堂内格外清晰,敲得人心头发慌。
他久久没有开口,只是用那种混合着震怒、失望与难以言喻痛心的目光,死死盯着阶下这个让他操碎了心的儿子。
“逆子……”良久,木子臣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因极力压抑而微微颤抖,“你今日,可还觉得风光?可还觉得,为我木家挣足了脸面?”
木下眠牵动了一下破裂的嘴角,似乎想笑,却扯痛了伤口,只发出一声极轻的抽气。他抬起眼,毫不避讳地迎上父亲的目光:“父亲觉得,儿子是去挣脸面的?”
“难道不是?!”木子臣猛地一拍扶手,霍然起身,“拖着这副残躯,去与萧家那小子当街厮斗!让人像看猴戏一样围观!木下眠,你的傲骨呢?你的尊严呢?就非要用这种方式,丢在地上任人践踏吗!”
“傲骨?尊严?”木下眠重复着这两个词,眼神里掠过一丝尖锐的讥诮,“父亲,从我的腿断的那一天起,这些东西,不就早已是奢望了吗?萧南风今日当众辱我,我若龟缩不出,难道就能保全木家的脸面?不过是换一种方式,让所有人觉得木家三公子是个连咬人都不敢的废人罢了!”
“你……你强词夺理!”木子臣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那你告诉我,动手的结果呢?除了换来这一身伤,除了让流言传得更难听,你得到了什么?得到明日的评书里,多了你这一段茶余饭后的笑柄吗!”
“我得到了什么?”木下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执拗,“我至少让他们知道,我木下眠还没死!只要我没死,就还能站着。我们木家,还有我,我还是那个,还是那个……”他想说出那四个字,但还是哽咽住了。
那个“天下第一”,始终是没有再从他的口里说出来。
木子臣看着他这副模样,胸口剧烈起伏,那剧烈的咳嗽似乎又要涌上来,被他强行压下。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挥了挥手。
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倦怠:“滚下去……给我滚回你的院子,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再踏出一步!好好想想,你究竟……还想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木下眠深深地看了父亲一眼,那眼神晦暗不明,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在仆人的搀扶下,沉默地、一瘸一拐地转身,消失在堂外的夜色里。
仅仅一天之后,木府三公子与萧南风当街斗殴、并被狼狈抬回的消息,果真就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临浔的大街小巷。在临浔某处茶馆中,一个小有名气的“说书人”正在评说此事:
他拖长了语调,吊足了听众胃口,才继续道:“诸位可莫要看他后来落魄,想当年,这位爷也是名动四方的武学奇才!刚及冠便打遍同辈无敌手,那可是武林榜上响当当的人物,报出名讳都能让小儿止啼的——‘李不言’!你们可曾听说过?”
说书人目光如电,扫过台下,手指直接点向一个面露茫然的年轻看客:“喂!那个穿蓝布衫的后生!你杵在那儿发什么愣?难道也没听说过当年那名震江湖的‘李不言’?”
他见对方依旧懵懂,不由拔高嗓门,恨铁不成钢般地强调:“就是那《青云谱》上曾经独占鳌头、风头无两的李不言啊!”
不待那年轻人反应,他已然沉浸在自己的讲述里,仿佛亲眼所见:“嗨呀,提起那会儿,谁的风头能盖过萧家的南风公子?人家十三岁便被誉为绝世天才,惊才绝艳!据说他与李不言初次较量,就只用了轻飘飘的一掌——”
说书人猛地挥臂,袖袍带风,模仿着那惊鸿一击,“就这一下!打得那李不言是连退三步,面色煞白,当场便输了阵仗!”
他话锋一转,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前排茶客脸上:“可要说真正厉害的,还得是木府那位三公子——木下眠! 他与萧南风堪称一时瑜亮,可那《青云谱》头把交椅,木下眠却像焊在了上面,任凭萧南风如何惊才绝艳,始终被压过一头!”
“ 你们是不知道,那位萧大公子,自幼便是众星捧月、金尊玉贵的人物,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他心里那股子邪火,那份天之骄子的自负与不甘,怕是早就对木下眠恨得牙痒痒了!”
茶馆角落里,一位身着素白长衫、气质清冷的男子正独自品茗。
他闻得“木下眠”三字时,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此人,正是傅相见。他垂眸,杯中茶叶沉浮,一如某些被刻意尘封的过往。
说书人的话语,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的思绪。他无意再听这些被添油加醋的江湖传闻,轻轻将几枚铜钱放置茶桌上,起身离开了喧嚣的茶馆,向着他临水而建的“停云斋”走去。
……与此同时,木府后巷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与压低的惊呼打破了小巷的幽静。
“诶!前头那位小哥,劳驾!快,快帮忙拦住那木桶!” 一个家仆模样的人焦急喊道。
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更加慌乱了:“三公子您小心啊!那桶、那桶底都快烂穿了,里面装的可是……”
话音未落,那巨大的、原本用于运送腌菜的破旧木桶,因承受不住内部挣扎的力道加之底部朽坏,竟真的挣脱了束缚, “咕噜咕噜” 地顺着巷口的斜坡加速滚动起来!
桶内,刚刚凭借一点小聪明和对这破桶结构的熟悉,好不容易从府邸侧门溜出来的木下眠,正狼狈地蜷缩着。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小布包,仿佛那是比他性命还要紧的物事。
狭窄的空间让他那双使不上力的腿磕碰在粗糙的桶壁上,传来阵阵闷痛,他死死咬住下唇,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仍徒劳地试图用身体重心影响木桶那完全失控的轨迹。
木桶在狭窄的后巷里疯狂颠簸,速度越来越快。就在它即将冲出巷口,滚上人来人往的主街时,桶身猛地撞上了一块略微凸起的青石板边缘!
“咚!!”
一声闷响,木桶的轨迹骤然改变,带着一股无可抗拒的离心力,猛地向左侧——那条更僻静、堆放着些许杂物的岔巷口——甩了过去!
这一下变向来得极其猛烈,桶内的木下眠只觉得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所有试图控制方向的努力在这一刻都成了笑话。他只能死死抱住怀里的布包,蜷缩身体,承受着这失控的翻滚。
巷子的另一头,傅相见正信步而来,眉宇间还残留着方才被勾起的几许纷乱思绪。忽见一巨大阴影裹挟着腌菜特有的酸腐气味迎面冲来,他眉头微蹙,脚下本能地便要向旁侧滑开半步,将这无妄之灾避让过去。
然而,就在木桶即将与他擦身而过的电光石火之间,一声极力压抑的、混合着痛楚与惊慌的闷哼,木桶带着呼啸的风声和酸腐气,险之又险地擦着主街的边缘,拐进了岔巷。
也正在这一刻,傅相见的身影出现在了岔巷的另一端。他本是抄近路返回停云斋,却不想迎面撞上了这个如同脱缰野马般的“不速之客”。
巨大的木桶因这猛烈的转弯,本就脆弱的底部结构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散架。
桶内的木下眠被这突如其来的方向变换甩得晕头转向,再也无法压抑喉咙里的痛楚与惊慌,发出了那一声闷哼。清晰地穿透了桶壁,钻入他耳中。
就在这瞬息之间,傅相见那已微微偏移的身形骤然定住。他几乎是未加思索,左手袍袖似是无风自动,一股绵柔却不容抗拒的劲力悄然透出,精准无比地按在了那疯狂翻滚的木桶壁上。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木桶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气墙,骤然停滞。巨大的惯性却让里面的“乘客”彻底失去了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猛栽——“哗啦!”本就脆弱的桶壁,应声被撞开了一个不规则的大窟窿!
木屑与灰尘四处飞溅。木下眠大半个身子都从破洞里探了出来,乌黑的发丝间沾满了木屑,脸上也蹭了好几道灰黑的污痕,其状堪称生平未有之狼狈。他惊魂未定,剧烈地喘息着,下意识地抬起眼——
恰好,撞进了一双近在咫尺、沉静如古井寒潭的眸子里。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几分了然,却唯独没有寻常人见到此情此景时会露出的惊诧或嘲弄。
傅相见也正垂眸审视着这个以如此奇特方式“破壳而出”的年轻人。尽管对方脸上污迹斑斑,发丝凌乱,那双眼将所有的警惕、尴尬与一丝不肯屈服的倔强都清晰地映照了出来。
两人,一个深陷于破桶残骸之中,一个静立于狼藉之外,就以这样一种荒诞至极的方式。
在弥漫着酸腐气味与木质尘埃的狭窄后巷里,完成了他们第一次——注定令人难忘的会面。
巷口传来木府家仆愈发接近的焦急呼唤。
傅相见沉默地注视着木下眠,目光最终落在他即便在如此慌乱时刻,仍下意识用怀中那个小布包紧紧遮掩住的双腿上。他原本到了唇边的那一个“你……”字,悄然消散于无声。
他只是静静地伸出手,那是一双骨节分明、十分干净的手,语气平淡无波:
“先出来。”
三十年前,傅相见还是木下眠的小迷弟~木下眠要是知道,心里乐死了吧。[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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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次见面,你好,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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