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尧晓得,这遴选的消息传出去,五花八门,优者寥寥是意料中事。毕竟“皇太女”听着尊贵,实则根基飘摇,谁也不知能存续几时。有门路、有本事的,谁会来投靠她这个前途未卜的傀儡?
还不待这失望彻底倾侧,身边忽地一暖。帷幕傍边,谢琚果然抱着他的手炉,不知何时凑了过来。茜衣白裘,往她后边侍立般地站着,身侧萦上些暖融融的香气。他见盛尧看过来,向着她温和地笑。
盛尧轻松起来,朝选官大声喊:“开始吧!”
场中众校尉忙不迭地高声答应,却被场边一阵喧哗声掩去,人群都提目看时,见那一拨穿得服色破落,与边上推推搡搡。原来遴选的消息不知怎么,被人广贴了出去,竟连都中瓦舍,都有人闻讯而来。
瓦舍,乃是百戏、巫医、杂耍、优伶等等下九流之人聚集之所。寻常人家尚且不屑一顾,更何况是为储君选拔卫士。
为首的选官魏校尉眉头紧皱,厉声喝道:“肃静!何人在此喧哗!”
有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被推了出来,指着边上一人,告道:“大人,这儿混进来个耍杂耍的!这不是拿殿下和咱们开涮么!”
众人看去,那是个少女,身量瘦小,看起来至多十四五岁,单薄得像风一吹就会倒。怀中抱着一柄连鞘的短剑,剑鞘陈旧,磨损得露出了木头本色。
后面各人见她这副穷酸样,便一叠声的催促,讥笑声腾了起来。
少女却不理会,只是抿着干裂的嘴唇,倔强地抱着剑,拼命踮起脚尖,试图越过人墙看清高台上的情形。
魏校尉也皱起眉,扬声道:“此乃禁中遴选,闲杂人等速速退去!那女娃,你叫什么名字?是何出身?”
少女终于被人流挤到了最前面,见她身上穿着件旧布袄,鞋屡上孔洞露出两个冻得发紫的脚趾。她抬起头,仰起一张通红的脸,朝着高台的方向,大声回道:“我……我叫小丸!是从百戏班子来的!”
“百戏班子?”魏校尉的眉头皱得更深,“耍杂技的?胡闹!这里不是给你卖艺讨赏的,退下!”
“我会耍剑!”少女急了,将怀里的短剑举高了些,“我耍得很好!”
“耍剑?”旁边一个军中的汉子哈哈大笑,“小妹妹,哥哥们耍的可是杀人的刀,你那玩意儿,是用来给人看着讨赏的吧?”
少女的脸涨得通红,手将剑攥得紧紧地,不与那汉子争辩,只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高台的方向,又急急重复:“我会耍剑!让我试试!”
“你这身板,风一吹就倒了,还谈什么武艺?”校尉被她顶撞,也来了火气,“赶紧走,别在这儿耽误工夫!”
说着,便要伸手去推她。
少女身子如泥鳅般一弯,竟让校尉抓了个空。她抱着剑退后两步,涨着脸道:“我叫小丸,姓郑。今年十七。我们班主上个月死了,戏班散了。我听说殿下这里招女卫,管吃管住,还发钱粮。我只会使剑,所以就来了。”
“耍剑丸的,喷火吞剑的把戏,”旁边有识得的嗤笑道:“还姓郑呢,谁不知道那是你们戏班子的姓,你个捡来的孤儿,有什么姓?”
“我就是姓郑!”小丸又抢道,不曾管他,“榜都贴到瓦舍啦,人家说只选会武艺者,没说不许百戏人来。”
校尉被她这股倔劲儿弄得有些下不来台,正要发作,却听帷幕后传来一声咳嗽。
他心中一凛,连忙躬身肃立。
盛尧隔着帷幕对他喊道:“魏尉,军中选拔,常比试些什么?”
“回殿下,”魏校尉恭敬答道,“无外乎膂力、骑射、步战三项。依末将之见,当先比膂力,举石锁,连举三次三百斤者为上选。”
这话说得中规中矩,无懈可击,盛尧正琢磨使个什么理由好些,却听侧近传来一声轻笑。
谢四公子站直了身,抱着手炉,平静地走到帷幕边上,掀开一角,露出了那张足以令冰雪失色的脸。
“阿摇,”谢琚眯起漂亮的眼睛,目光扫过场中众人,轻浅地道,“这些玩意……我不喜欢。”
魏都尉不敢接话。谁都知道这位四公子神智不清,却又是丞相爱子、殿下近臣,得罪不起,只得应道:“公子说的是,是末将等操持不周。”
“嗯,”谢琚点点头,似乎对他的恭顺很满意,“举鼎、角力,没什么趣味,不好看。”
他说着,忽然抬起手,指向演武场边上一座高高的角楼。那角楼飞檐翘角,最顶端的风角上,悬着一枚小小的铜铃,是用来警示飞鸟的。经年风吹雨打,铜铃已生了绿锈,在风雪中微微摇晃。
“我要那个,”这谢四公子冷静地道,“谁能把它摘下来,谁就最厉害。”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那角楼足有三丈多高,檐角更是向外伸出数尺,壁滑无依,别说上人,便是猿猴也难以攀援。这算什么考校?分明是痴人说梦!
魏都尉面露难色:“公子,这……这恐非人力可及啊。”
“哦。”谢琚点点头,却仍旧笑吟吟地道,“可我就想要那个。阿摇,你说好不好?”
豁!这不巧了么这不是。
“既然四公子这样说了。”盛尧重重一昂头,“我也想看。”
众人觉得这小皇太女少年心性,不以为然,只谢琚朝她粲然一笑,温和地低下头,盛尧向场中喊道:“能取下铜铃者,不论男女,皆为都尉。”
都尉!
此言一出,场中顿时骚动起来。这可是正经的武官职位,一步登天!方才还满脸不屑的众人,此刻都仰头望着那枚小小的铜铃,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立时便有一名军汉出列,取下背上长弓,搭箭上弦。
嗖——
羽箭破空,带着风声直奔檐角。众人皆引颈而望,只见那箭矢堪堪擦过铜铃,带起一串清亮的“叮铃”声,却终究偏了分毫,钉上梁木。
“好箭法!”场下有人喝彩,却更显得艰难。
军汉不甘心,连发三箭,皆是如此。风雪之中,目标太小,绳线又随风摇摆,实在难以命中。他只得悻悻然退下。
“有武艺!”盛尧仍旧拍手,使个眼色,魏都尉便将手上符信与他,道,“什长!”
众人精神大振,接续又有几人尝试,或用飞爪,或试图叠罗汉,皆以失败告终。
场面一时冷了下来,人人议论纷纷,都说这根本是天方夜谭。
就在众人以为此事将不了了之时,那个抱着旧剑的少女,郑小丸,从人堆里头一步步地捱了出来。
她走到角楼之下,仰头看了许久,眼睛乌亮。
“小丫头,别白费力气了,神射手都来不得,你还能飞上去不成?”有人笑道。
小丸却充耳不闻。她将背上另外两柄一模一样的短剑解下,与怀中之剑并排置于雪地。三柄剑,剑身在风雪中泛着清冷的微光。
众目睽睽之下,她将身子微微沉俯,手从三支短剑上一拂,手腕一抖,第一柄短剑脱手而出,化作一道寒光。
铮!
一声清响,短剑入木三分,稳稳地钉进离地丈许的梁柱。
盛尧猛地探出身,身旁的谢琚也掩着下颌,“唔”了一声。
满场皆惊,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小丸已似一只轻燕,脚下发力,顺着墙壁疾冲数步,身子拔地而起,翩如羽雀,足尖挑上那支短剑的剑柄。
将双足一缠,便立于剑柄之上,身形微晃。
“好!”众人不由自主地喝彩。
小丸毫不停留,借着立足之势,反手又是一剑掷出。第二柄剑斜刺而去,铮地一声,钉在了更高处的飞檐之下。
她脚在第一柄剑的剑柄上轻轻一点,整个人鹞子赴水般凌空翻上,手指已扣住了第二柄剑的剑柄。
此时,她离那檐角的铜铃,已不过数尺之遥,但再无借力之处,下方是坚硬的石板,摔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风声似乎都静了。
只见悬在半空的小丸深吸口气,将最后一柄短剑衔在口中,空出的手在墙壁上一撑,身子从空中一荡,居然朝着那探出的檐角扑了过去!
“啊!”人群见她失足,齐声惊呼,有人闭上眼睛。
眼看她身形就要下坠,那千钧一发之际,小丸将头一甩,口中短剑飞出,不偏不倚,恰好卡在了檐角瓦片的缝隙里头。
身在半空,无处着力,如何再上?
她下坠之势已成,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却伸出双指,在那剑身上一点。
“唉哟!”场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众人皆惊骇万分,眼睁睁见少女以指按住剑刃,凭着下坠的冲力与剑身的韧性,身子一旋,借这股力,轻飘飘地抖上了飞檐。
那哪里是耍杂技的,分明是与阎王夺命的功夫!
飞檐之上,少女瘦小的身影在风雪中孑然而立。她俯下身,探手将那枚铜铃摘下,向着谢琚一抛,高声道。
“你要的!”
叮当。
谢琚手忙脚乱的去捡,盛尧早已站了出来,她看着那个叫小丸的少女,眼中满是光亮。
少女翻身而下,盛尧三步并作两步,赶快抢上前,喜孜孜地扯起她的手。
“这一个,郑小丸。”她理直气壮,“都尉。”
忽然自己手侧一凉,盛尧转过头,见谢琚跟了上来,正将那枚沾着雪水的铜铃,仔仔细细地绕上她的腕间。
“阿摇,”这桃花似的青年抬起头,抿着唇,与她笑道,“她会飞呢。”
*
遴选之后,盛尧的“鸾仗”选入了以郑小丸为首的二百名女子,“麟卫”则选了二百名男子,皆是些身手不凡却出身微末之人。
别苑自此热闹了起来。
盛尧在旁边扩了张空地,往日里死气沉沉的院落,如今每日都能听到侧近传来的呼喝操练之声。郑小丸得了盛尧的信重,又感念知遇之恩,练起兵来一丝不苟。
那些新选入的女卫们,人人都是见过她飞身取铃手段的,看着她时,眼中也满是敬服。
盛尧呼一口气,觉得自己那住了十年的龟壳,终于透进了一丝鲜活的、带着烟火气的风。
唯一让她有些头疼的,是西厢房里那条越来越难养的鱼。
谢琚不知从何时起,养成了个古怪的毛病。旁人送去的饭菜,他一概不碰,只眼巴巴地望着盛尧寝殿的方向。宫人来报了几次,盛尧起初不信,亲自去看,果见他从容地坐在门槛上,茜色的衣袍铺了一地。
“阿摇。”
见她来了,眼睛一亮,也不说话,只是仰头望着她。
盛尧没办法,只好让宫人将自己的晚膳也端到西厢。
于是,这就成了惯例。
“阿摇。”
“我在忙。”盛尧头也不抬。
“可是我饿了。”谢琚平静地倾过身。
盛尧放下手中的竹简,捏捏眉心。
“今天又想吃什么?”
谢琚点点头,凑到她耳边,真诚地与她恳请:“想喝鱼汤。要新捕的鲫鱼,三钱姜,一撮葱,文火慢炖一个时辰,汤要熬成乳白色。”
盛尧:“……”
一条鱼,偏要吃鱼。
除了吃饭,谢琚最爱做的,便是打扰她。
盛尧将那些“祥瑞”奏章,分门别类地按照舆图划上地点,一一记着。每到这时,谢琚便会抱着他的手炉,悄无声息地溜进来。
他也不闹,只是寻个最碍事的地方待着。
谢四公子整个人趴上她的书案案角,将脸枕上摊开的竹简,长长的睫毛垂下,呼吸均匀,睡得香甜。
盛尧起初还会将他推开,后来发现根本没用。这人像没有骨头似的,推开了,过一会儿又会黏上来。
几次三番,她也多少习惯。批阅文书时,只得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个大型的、会呼吸的、显得暖和的摆件。
有时她也疑惑,这家伙,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而那枚遴选用的铜铃,最终被谢琚用一根红绳穿着,系在了腕上。走路时,手腕微动,便会发出一串清脆又细微的“叮铃”声。
起初盛尧觉得有些吵,后来却渐渐听得顺了。
这铃声,成了他在别苑里的独特标记。
叮铃,叮铃。
像只被系了铃铛的猫儿,无论走到哪里,都宣告着自己的存在。让她总能第一时间知道,那条危险又美丽的鱼,又游到哪里去了。
这日,盛尧正和郑小丸坐在演武场边上,看着卫士们演练新学的剑阵,老黄门令就脚步匆匆地赶了过来,脸上是许久未见的惶急之色。
“殿下,”他躬着身,声音压得极低,“宫外传来消息,有诸侯派了使者,不日即将抵达都中。”
“使者?”盛尧一个激灵,“发兵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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