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叮铃

老黄门令摇头,盛尧焦躁起来,是没有,还是不知道?

“只知道来的不止一家。名目上是为大行皇帝吊唁,实则……”

是来探听虚实,甚至是来问罪的。

皇太女的身份昭告天下已有数日,那些手握重兵、各怀鬼胎的诸侯们,也该派人来探探虚实,只是居然使者比檄文到得更快,或许,使者是把檄文直接揣在袖子带来的么?

郑小丸奇道:“是哪家诸侯?”

“郑都尉这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筐,还晓得什么诸侯?”

新选的卫士多是低微出身,不是真正的良家子,没什么官场规矩,说话也带着江湖气,周围几个相熟的都笑了起来。

郑小丸脸一红,梗着脖子反驳:“我哪里不知道了!北边的大将军,西边的繁昌王,不都是么!”

盛尧就问老黄门令:“晓得是哪几家么?”

“宫中消息闭塞。但按路程算,恐怕岱州的使者会最先到。”

岱州。那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郡守田昉是个八面玲珑的老东西。

“是了。繁昌路远,山脉阻隔,其使者当是最后到的。”

“哎哟我的殿下!”蹲在沙地上擦刀的络腮胡卫士笑出声,被同伴肘了一下,憋得肩膀直抖。

盛尧转头,郑小丸已抢步上前揪住那人耳朵:“赵老三!敢在殿下面前失仪!”

“疼疼疼!”赵老三龇牙咧嘴地求饶,“实在是——小殿下说繁昌郡是山峦,可把俺们憋坏了!”

“啊?”盛尧呆住,“有何可笑?我见舆图,繁昌郡一带都用赭石绘制,赭石为山脉,石青为丛林,难道不是么?”

“那可不是山,”郑小丸将手上双剑一掷,凶狠地把盛尧和众人隔开,人人都瞅着她笑,“那是一大片谷地,两边是高坡,中间凹下去老大一块。咱们戏班子去过,日头都比别处低一些,走在里头跟走在个大坑里似的,麦子比别处熟得都快。”

赵老三果然也就憋不住话:“那地方是真真正正的大谷地。俺走镖那会儿,夏天最怕的就是过繁昌。人家说,繁昌的日头不是挂在天上的,是戳在土里的。从沟底看,就像长在土坡上。等你好不容易爬上去,它又滚到另一条沟里去了。”

“官家图上画的大约是正经山道,咱们正经人谁走那正经道啊?谷地里有条暗河,叫‘瓮儿口’,水路通着大江。坐上快船,顺流而下,三天就能到都城郊外!比走官道快了不止十天!”

“三天?!”

“三天够了!那地方的山林,还不抵南边多!”

盛尧大惊。

“可……可南边的云梦郡,多湖泊……想必地势平缓。”她有些拿不准。

“是多湖泊,”另一个女卫士接话,言语带着点软糯的口音,“但我们那儿有句老话,叫‘见湖必见山’。湖哪有白生的,都是山坳坳里头存下的水。咱们湖越多,山就越多,林子也密,蛇虫遍地,比繁昌那坑里难走多啦。”

这可怎么好意思。作为这沙地上读书最多的人,盛尧感觉自己脸红了。

“那也不是。云梦侯不喜欢中原人,但也不问事儿。才不叫难走呢,”郑小丸不以为然,“你是没见过岱州的关卡路禁,那才叫要命。一道关卡一道钱,从东边走到中都,老鼠过了都得掉一层皮。咱们戏班子宁可绕远路走南边,也不乐意从那儿过。”

“王八!”赵老三恨恨地骂一句,“岱州那田昉就是个老王八!”

这一骂,周围的卫士们都哄笑起来。

“可不是!路上的闲汉都晓得,就四只畜生!北方猛虎,西川恶龙。东海老鼋,南山野雉!”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笑得前仰后合。盛尧与他们一齐坐在场边架上,捧着下巴低着头,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在她眼中,是翼州大将军,是繁昌王,是岱州牧,是云梦侯。个个割据一方。

可在百姓黔首眼中,他们大约只是猛虎,是恶龙,是老鼋。

谁坐在天下,谁来当这个皇帝,于他们而言或许真的不重要。不过是换了一只盘踞在头顶的猛兽罢了。今日是姓盛的,明日或许姓谢,后日又可能姓高。

心里好像怪怪的难受。

众人笑声渐歇,也察觉到了她的沉默。方才还热闹的演武场,一下子安静下来。

赵老三手足无措,郑小丸横了他一眼。

“殿下,”她走到盛尧身边,“他们都是粗人,胡说八道的,您别往心里去。”

盛尧赶紧平复下来,刚要说些得体的话,一阵细微的叮铃声轻飘飘地荡过来,吹进她耳朵里。

不必回头,便知是谁来了。那枚被他系在腕上的铜铃,如今倒成了最有效的预警。让她每次都能提前收敛好心神,免得被他那神出鬼没的身影吓到。

果然,一只修长温暖的手从旁伸出,轻轻拽住了她的衣袖。

“阿摇。”肩上忽然沉重,宛如陷入了一朵巨大盛开的桃花,又像趴上了一团柔软的云。谢琚将下巴放在她的颈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了过来,“操练有什么好看的,又吵,又不好闻。”

盛尧侧过头,只能看见他凑过来的半张脸,带着熏笼的暖风,混着一点香草味,在冬日的空气里浮泛。

“我在想事情,”她甩一甩,试图将袖子抽回来,“你先回去。”

“不,”他左右睨了一眼,将她拽得更紧,“我饿了。晚膳的时辰早就过了。”

众人都知晓这位谢中庶子与皇太女的谶纬缘由,谁也不敢多瞧几眼,郑小丸赶快一一打发,一时四下散去。

盛尧与众人一番相谈,此时蔫得不行,自己却也无可奈何。

当然,谢四公子比她更无可奈何些。也在沉吟……和天下大势差不多的东西。

比如,自己的筹算到底哪里出了差处。

上次那招诱敌,确实有用,但太过曲折。饿了两天半,是毕生之耻。谢琚终于明白,指望这只兔子主动想起巢里还有条鱼,是根本不可能的。她忙起来,能把自己都忘了。

此等失算,绝不能再犯第二次。谢相府最聪慧的四公子,谋定而后动。饿得头晕眼花时便已痛定思痛,深刻反省。

结论是,对付这种心思单纯、脑子迟钝的兔子,绝对不能使用任何需要她“领悟”的计策。必须是最简单、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

譬如吃饭。

她总不能不吃饭吧?

他不可能再让盛尧错过自己的一顿饭。

每日每餐,他都准时出现在盛尧的寝殿。起初还找些“饿了”、“想吃鱼汤”之类的借口。后来,索性连借口都懒得找,时间一到,便抱着手炉,往她书案边上一坐,安安静静地等着。

效果是显著的,他再也没被忘记过。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

他贴得太紧,这只兔子被惊着了。

当他靠近时,盛尧会匆匆将手边的舆图或文书盖上;见些侍从时,也会刻意避开。她看他的眼神里,虽然依旧有着对“傻子”的包容,却添了点儿戒备。

警惕多于同情,防备胜过亲近。竖起了浑身的软毛。

这可不成。力分者弱,心疑者背。一个时时刻刻提防着你的盟友,比一个奸诈的敌人更麻烦。她要是总这么紧张,迟早得被那些老狐狸看出破绽,到时候大家一起完蛋。

于是,在又一个被挡在门外、听着里面压低声音说话的夜晚,谢四公子捏着那枚得来的铜铃,筹谋了一个堪称绝妙,也堪称自取其辱的计策。

兵法有云,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必有应而后至,必有见而后成。

——示之以不能,使敌不我备也。

因此给自己系上了铃铛。

叮铃,叮铃。

盛尧只要一听到这声音,便知道是那条漂亮的鱼游过来了。她便有足够的时间收起重要的文书,整理好纷乱的思绪,做好心理准备,迎接这位不请自来的“中庶子”。

自从他戴上这铃铛,盛尧果然不再被他吓到。她远远听到铃声,便会习以为常地抬起头,有时甚至会主动朝他招手。那眼神里的警惕,渐渐换成一种“啊,我家的傻鱼又来了”的心照不宣。

每次最多只是无奈地轻叹一口气,默认他的靠近,默认他像个大号首饰一样挂在自己身边。

果然放低了戒心。

可谢琚自己,却将将要被气死。

天下称名的谢家四郎,神乎智计,善遣人心,如今为了哄一个黄毛丫头,竟然要学那猫儿狗儿,给自己系上铃铛!

因此这铃铛每响一声,心里头都在滴血,宛如他为自己那遥不可及的安逸生活,敲响的丧钟。

但眼下也顾不得这些。

使者将至,一场大风暴即将来临。他必须确保这只兔子一样的小皇太女,不会先被撕成碎片。

毕竟,她要是死了,他这个“皇后”,怕不是也只有陪葬的份。

“阿摇,”他轻声问,携着斟酌完备的困惑,“你们在玩什么?为什么那个人跑得那么快?”

指的是方才匆匆离去的老黄门令。

盛尧叹了口气,摇摇头:“没什么。”

“哦。”谢琚点点头,目光转向一旁的郑小丸,又看看边上操练的卫士,“她们也是来陪你玩的吗?”

盛尧还没答话,郑小丸抱拳行礼:“见过四公子。”

谢琚像是没听见,只是在她肩上蹭一蹭,重复道:“阿摇,很饿。”

盛尧叹口气,“好啦,”她说,“跟我来吧,正好我也饿了。”

谢琚眼睛瞬间亮起来,牵起她的手。

兔子终究是兔子。但凡萝卜给得对,总会妥协的。

也就是,他这根“萝卜”,当得实在窝火。

青年侧过头,看看盛尧:“阿摇不开心吗?是因为有客人要来吗?”

盛尧心不在焉:“大约是……不太好相与的客人。”

“那,”谢四公子倾过头,附上她的耳际,呼吸温暖,平稳而安宁,“要把他们,都杀掉吗?”

叮铃。

腕间的铜铃,随着他这句话,轻轻响了一声。

在寂静的雪中,显得十分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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